周显凝视着她的面容,在朝霞映照之下,戚玉霜的眉目轮廓仿佛都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霞光,美得不似凡人。
这一次,她的面颊上没有鲜血,眼中也没有杀戮之后的煞气,有的只是一种大胜的喜悦与释然。
周显打量她半晌,这才缓缓放开她的手臂,向后一步,从早已备好的桌案边拿起铜尊,递到戚玉霜的面前:
“以大军之势震慑,以攻心之计离间,不费一兵一卒,灭犬戎大军于青屏山,斩敌首尤班单于,可谓千古奇功。”
“朕,敬大将军。”
他冰质的声音,一字一句地传入戚玉霜耳中。戚玉霜看着周显含笑的面庞,心中忽然不受控制地轻微跳动了起来。
万里晴空,苍茫一片,城内城外人声涌动,欢欣鼓舞,而在这一刻,她的思绪却骤然飘远,回到了无数年以前深埋在记忆中的岁月。
冷硬的竹木戒尺一下一下重重打在她的手心里,戚老将军怒其不争的训斥声犹在耳畔:
“为将者,有大度,有仁心,无论敌我,以不战而屈人之兵为上,以招抚怀柔为中,以肆意杀戮为下!”
“你杀性太重,毫无慈心,将来如何领兵?”
何谓大将,何谓名将?
她戎马半生,直到今日,始悟得一个道理:
为将者,最多的选择,便是“不得已”。
这一点“不得已”,横在肺腑之间,力拒着前方的大敌,庇佑着身后的苍生。在众多无路可退中,杀出一条惨烈的血路来。
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
今日,她终于做到了当年父亲所说的不战而屈人之兵——她耗尽心力,借助天时、地利、人和,在万中无一的条件之下,终于得以达成。
可若是重来一次,在那无数场战役之中,她恐怕还会做出相同的选择。她的心事,她的痛苦与无奈,责任与挣扎……
原来在这世上,真的有一人明白。
她目光定定地看着周显。
她第一次挨戒尺后,因为心中忿忿不平,曾趴在墙上,隔着上书房的窗户向周显抱怨。彼时,周显正脊背挺直地端坐在桌前,根本不肯转头,只全心全意提笔在纸上一笔一划地书写,仿佛把她的话全部当成了耳旁风。
她的话,原来他一直听在耳里,记在心中。
戚玉霜没有忍住,唇角轻轻浮上了一抹淡淡的微笑。周显的目光捕捉到她的表情,眼中的笑意也更加柔和,修长的指尖擦过她的手心,将铜尊轻轻放在了戚玉霜的手里。
戚玉霜知道礼官备下的必然是茶水,于是也没有推辞。
虽然大军得胜而归,饮至犒军之礼,必备美酒,天子或重臣出迎,以贺战功,这乃是无数将领心中最为荣耀之时,但如今天奉帝新丧,三十日国孝未过,依礼而言,不便赐酒。于是她也没有多说什么,接过铜尊,仰头一饮而尽。
铜尊中的水清澈无色,不想入口却有一丝淡淡的醇厚之味,这明显不是普通的茶水,而是掺入了烈酒的清水。
好一丝醇厚的酒味!这等美酒,非宫中陈酿不可得也。
戚玉霜放下铜尊,原本沉浸在回忆中露出的笑意顿时一敛,又好气又好笑,目光嗔怒地瞪了周显一眼。
周显轻轻地笑了一声,用旁人无法听到的声音低声说道:
“将军凯旋,岂可无酒?”
美酒顺着喉咙滑落入肺腑,仿佛点起了一把热烈的火焰,在胸口五脏中重重燃烧了起来。戚玉霜雪白的面颊上浮起一抹淡淡的红晕,心道:
他若是知道本人酒品极差,这才在行军之中从不饮酒,恐怕要后悔莫及了。
可惜,此时的周显并不知道。
他的气息轻柔地略过戚玉霜的耳畔,带着空谷修竹的清浅味道,几乎将戚玉霜整个人笼罩了起来。
“你真是……”戚玉霜被他轻声的吐息弄得有点痒,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心中实在快慰,周显这一点小小的离经叛道,在她心中只觉可爱。
在她身后,诸位将领均饮尽杯中茶水,掷杯于地。城内远望的百姓,顿时发出一阵热烈叫好声。
“大军献捷——”早已在旁准备多时的礼官高声喊道。
周显笑道:“大将军,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