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良从车棚中推出自行车,沿着穿城而过的一〇八省道,由东向西一阵猛蹬。近些年,随着县城经济的飞速发展,大大小小的商厦店铺不断东扩,已把原先孤立的民政局和县城连为一体。约摸二十多分钟,马良就到了西大街中段的县委大院。按惯例登记、存车后,直奔刚落成不久的漂亮气派的五层办公大楼。
乔峰在一楼大厅迎接了马良,这位组织部长约莫四十出头,体小、微胖,鼻梁上架副金丝框眼镜,给人一种老学究的派头。两人没有多余的客套,握着手直到进了二楼办公室方才松开。
乔峰很热情地给马良倒了杯茶水,让到沙发上,尚未落座就话入正题:“咱们闲话少说,今天是关于你工作调动的事儿。县残联马上要换届了,根据市里文件精神,这回残联要从民政局单列出来,也就是说属于县政府下属独立核算的科级单位。残联原来的理事长老韩年龄到线,得退二线,县里很重视这块工作,让组织部物色合适人选,我掐来算去,全西川只有你这个老实人够资格。”
这一刹那间,马良就想起了几天前的那个奇怪的梦,好端端的父亲成了残疾人这不是跟残联扯上了瓜葛?难道故去二十多年,在阴间里的父亲竟能未卜先知,提前给儿子某种暗示?!
见马良低头沉思,乔峰忍不住问:“你怎么了?说话呀!”
马良抬起头,有点担心地说:“独当一面,我能成吗?这多年咱一直给人家打下手的。”
乔峰不悦地剜了马良一眼:“先不要顾虑嘛,你原来就是副科级干部,没人说闲话的,真要是有人嘀咕,好赖有我这个老战友为你担待着哩!”
这时,有工作人员进来办事,马良就适时地告辞。乔峰一直把他送到楼梯口,叮咛道:“你没意见的话,县里明天发文件,大后天到岗上班。据说老韩的老毛病又犯了,已住院好多天,残联那边正群龙无首,不知乱成啥样啦。”
马良仰起头,冲乔峰笑了笑说:“那我就试试吧!”
理事长 三
返回民政局大院时,马良抬腕瞧瞧表,距下班时间还差一刻钟,懒得再去办公室,就直接进了后院的家属楼中。他没有做饭的习惯,干脆把懒散的身体重重地扔进沙发里,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大口。
出任县残联理事长的消息,并没给马良带来多大的惊喜,却多多少少让他的某种虚荣心获得些许满足。想想在机关坐了二十多年办公室,熬过四十,而今终于可以独当一面发号施令了。县级残联理事长虽说只管几个人,却也算是公鸡头上的那块肉,大小是个冠(官)儿,一把手,正科级,对于许多挖空心思想调进城里的乡镇干部来说,是块不可多得的肥缺!最重要的是这和梦中的父亲有了牵连。
提到残联,民政局里的机关干部再熟悉不过了:县残联的前身是成立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盲聋哑人协会,虽说开头热闹了一阵,还开了成立大会。但过后基本上没被重视,协会既无场地也没牌子,就连主管协会工作的秘书长一职也是局办公室文书兼着。当初县残联成立时,还在民政局城福科任副科长的马良,受局长黄政民的遣派,协助搞过一段前期筹备工作。等到决定残联工作人选时,按政府文件精神,理事长一职由民政局局长兼任,残联归属民政局一个股室,县里原来拟让马良担任副理事长一职,后来听说是县委分管组织人事工作的黄浩副书记不赞成。最终把城福科科长韩民义调了过去,谁都晓得五十出头的老韩在机关窝了半辈子,算给了个出头露脸的机会。照以往惯例,机关新设立的科室若定下负责人,在定其副手时,组织上会首先考虑当事人的意见。于是,韩民义挑选一块坐了十多年办公室的康正年去了县残联。
西川县残疾人联合会成立后,局里在紧靠大门西边的一排厦房中腾出间十二平方米的办公室,从信访室搬过来一张桌子两条板凳,连个文件柜都没得。当有残疾人来上访,韩民义和康正年就得站起来让出凳子,立着招呼、记录。局机关一些闲得坐不住的职员,经常在路过时站在残联门口,忍俊不禁地打趣:“老韩、正年,站着哩?!”“站着好嘛,站着办事效率高。”言罢,掩嘴窃笑而去。
残联成立大半年后,消息才传到城外的乡村。残疾人知道有了替他们出头管事的单位,便纷至沓来找上门,大到生活困难,小到挨打受气,皆找残联解决。韩民义和康正年整天忙得陀螺样转个不停却只能维持一般的接待工作,根本没有空隙着手处理问题。一沓一沓上访材料就只能转给局里的救济科、城福科,以及工商、税务、城管、派出所和各乡镇民政办。因为缺乏协调督促,残疾人反映的诸多问题出了残联门后,便石沉大海。问题解决不了,残疾人反复上访,如此一来形成恶性循环。人多时残联办公室门口排起的上访者队伍,蜿蜿蜒蜒直伸到大门外的马路边。那些衣着破烂、蓬头垢面的残障者或架着木拐,或坐着家人拉的架子车,逢上班日就在机关大院进进出出、争争吵吵乱成一锅粥。碰上残联根本无法解决的问题,上访者就在院里闹事,骂骂咧咧、哭哭啼啼、寻死觅活,更有甚者十天半月赖着不走,有行动不便的重残人干脆带着肮脏的被褥,睡在民政局办公大楼下的房檐台、楼梯间,跟残联打起了持久战。时间稍长,机关干部被搅得苦不堪言纷纷抱怨,住在后院安享晚年的老干部们也坐不住了。这些老资格们虽说没了权可老虎虽死,余威犹在。他们不像机关干部们畏畏缩缩前怕老虎后怕狼,老干部们直接一竿子捅到县委县政府。于是,民政局局长兼残联理事长黄政民便隔三差五被电话叫到县委县政府,回来时蔫头蔫脑像霜打了的茄子。黄政民在上级面前挨了训受了气,自然得找个渠道把肚里的闷气发泄出来,便又隔些天到残联办公室把韩民义和康正年训上一顿,骂两人工作不对路不得力,连这些缺胳膊少腿的残废人都镇不住。气得韩民义几次在局大院叫喊着撂挑子不干了。
最终,掌管残联财政大权的黄政民觉得这样两头受气长此下去不是个办法,就咬咬牙,在东大街租了间房,让残联搬出了民政局大院,用一届理事长的话来说:眼不见为净,爱闹到外头闹去!
县残联迁出后,虽说韩民义经常来局里请示工作讨要经费,时不时在局长办公室吵出一些声响,但残联毕竟脱离了机关,马良到现在也不清楚,县残联办公点具体在东大街的哪个位置,更甭提对残联工作的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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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事长 四
马良正在沉思着,妻子杨雪和女儿马莹双双推门而入,吓他一大跳。十三岁的马莹连书包都顾不上卸下,就蹦蹦跳跳着跑过来,一下扑在沙发中的马良怀中:“爸爸,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马良欠欠身子,张开双臂把女儿搂在怀里,笑眯眯地问:“啥好消息嘛,看把咱的莹莹乐的?”
马莹一手勾着爸爸的脖颈,一手抚弄着他下巴上的胡子茬,撒娇地说:“爸,老师今天叫我当学习委员,是不是好消息?”马良忍不住在女儿光洁娇嫩的脸颊上亲了口:“祝贺咱莹莹当官了!”言罢,马良回头望一眼立在身旁喜乐难掩的妻子,两口子不出声地笑了。
再也没有子女在成长过程中些许微小的进步,让天下父母欣慰和自豪的了。
厨房里一阵“叮叮当当”的切菜声过后,随着“滋儿”“嘶啦”的爆炒声,阵阵诱人的香气溢荡出来,弥漫了狭窄的客厅。马良贪婪地嗅着,从没觉得今天的食欲是如此强烈,连妻子唤他端菜的叫声都没听见,待愣过神儿时,沙发前的茶几上已摆得满满当当的:青椒炒肉丝、糖醋鱼、红烧排骨、麻婆豆腐,外加一钵枸杞银耳汤,三碗雪白的大米饭。
捏住筷子时,马良忍不住瞟了一眼妻子,杨雪也正好歪着脑袋瞧着丈夫,夫妻俩微眯着眼对视着,直到杨雪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马良才夹了片青椒送进嘴里,边嚼边问:“杨雪,今天非节非假的,弄这多菜莫非你也有好消息呀?”
杨雪眨了两下眼,说:“我今天调到院办公室了。”
马良“噢”了一声,向妻子投去赞赏的一瞥。两口子都只有初中文化,那阵儿学校乱哄哄地见天学工学农,没读多少书。杨雪走出校门就进县医院当了小护士,扎针送药量体温,服侍病人十年后才升为护士长,而今进了办公室,肯定是主任一级,也算熬出了头。
马良站起来,从身后立柜顶上取下过年时剩下的半瓶红酒,给一家三口各斟半杯,兴冲冲地说:“今天得好好庆贺一下,因为……”言罢,他故意打住话头,默不作声地望望妻子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