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皇子赵乾满月之时,内廷局传来皇帝的旨意,吴柔嘉等三位秀女在皇后有孕时日夜念经祝祷,忠心可嘉,特恩赏千两妆奁,敕令各自归家,自行婚嫁。
梁夙作为户部的官员,随着内廷局一道去净慈庵核验秀女的身份,登记造册,等三个年轻女子随着内侍从山门里走出来时,梁夙挨个验看了出入宫禁的文牒,自然也留意到了秀女们的样貌。
宫中挑选嫔妃,容貌首先要美,而且要美而不妖,端庄大方,才算合乎中绳。眼前的三名秀女看起来都是这一类的,只不过一来在庵中过得清苦,不免都有些清瘦,二来怀着希望入宫,结果却落得一场空,其中两名秀女一时伤感,眼睛里都噙着泪,越发有了楚楚不胜衣的感觉,唯独走在最后面的那一个,神态安详,举止从容,似乎修行和归家对她来说,都没有什么可难过的。
梁夙不觉多看了她几眼,也就记住了她的姓名,礼部尚书的孙女,吴柔嘉。
三名秀女归家之后,朝中虽然为此又争论了许多时日,但赵恒在短短的时间里灭乌剌,擒赵启,收复万年,威望一时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况且皇后刚刚诞下皇子,所以反对的声音很快被压了下去,渐渐地,就连市井中也开始传颂帝后恩爱和美的故事,那些喊着扩充后宫的声音越来越弱,到后面干脆没人再提了。
梁夙再听到吴柔嘉的消息已经是半年之后,彼时梁家家宴,梁夙等几个晚辈到女宾席上敬酒之时,偶然听见几个姑妈在一处闲聊京中的新文:“……吴家那个嫡长女,就是先前选秀被选上的那个,被她继母许给了金乌里的孙家三爷,下个月就要出嫁呢。”
梁夙迅速在脑中过了一遍,想起来那个孙三爷,京中有名的纨绔,时常眠花宿柳不说,性子还十分骄横暴戾,时常吃醉了打人,弄得声名狼藉,是以议亲议了许久,始终不曾定下人家。再想起记忆中那个安静娴雅的人,梁夙无端就有些惋惜。
又听另一个姑妈问道:“那个孙三爷名声不大好吧?吴家怎么舍得把女儿许给那样的人?”
梁夙不觉留神听起来,又听先前说话的姑妈答道:“孙家有钱呢,许了不少彩礼,吴夫人贪图银子,所以应了。”
又一人叹道:“到底不是亲生的,不知道心疼,好好一个女儿家,可怜以后要遭罪了。”
几个人叹息了一阵子,转而说起其他的事,京中人多新文多,不多时也就都忘了这茬,唯独梁夙一直记着,到家宴散时,心中的惋惜越来越浓。
后面他便有意无意地打听吴家与孙家的事,才知道吴柔嘉很小时便没了母亲,自幼被祖母教养长大的,与父亲和继母并不很亲近,这次继母做主定下的亲事吴尚书夫妇事先都不知道,等听说时婚书庚帖都已经交换,聘礼也早送过来了,吴尚书虽然气得差点病倒,却也没法子。
而那个孙三爷却比传闻中更加不堪,还未娶妻家中已经有了妾侍和庶子,还曾传出过打死婢女的丑闻,实在是辱没了吴柔嘉那样的女子。
然而不管旁人如何惋惜,吴柔嘉的婚期还是很快就到了。那日梁夙散衙之后,下意识地便走去吴家附近的茶楼,点了一壶清茶,独自在临街的窗下坐着,怀着说不出的心情等着看新人的轿子出门。
外面挂着不大不小的风,鼓吹的声音夹杂在风声里,渐渐走得近了,梁夙看见孙三爷披红挂花,骑着高头大马往吴家来迎亲,不觉向窗边更靠近了一些,探头去看。
孙三爷已经走到吴家门前,正要下马时,一阵风呼啸而过,咔嚓一声,道边的树突然从顶上断了,差点砸在孙三爷头上。
连梁夙都吓了一跳。
孙三爷脱口骂了声晦气,拨马便要往回走,被随行的人劝住了,这才重新又回了头,骂骂咧咧地走进了大门。
又过了一会儿,吴柔嘉的轿子出了门,刚走到檐下,又是咔嚓一声,屋檐掉下了半边,正正好砸在轿子顶上。
梁夙立刻会了钱钞,急急地走出茶楼,待走到吴家门前时,就见已经吵嚷成了一团,有着急救护新娘子的,有忙着收拾碎瓦渣土的,唯有孙三爷跳脚大骂,一连声地喊着新娘子是扫把星,一声一声喊着要退婚,连问都没问吴柔嘉的情形,直接拍马走了。
梁夙赶到近前时,正看见丫鬟婆子扶着吴柔嘉从轿子里出来,红盖头在忙乱中被风刮起了半边,于是梁夙又看见那张从容安静的脸,目光清亮,神色温和,似乎眼前的吵闹羞辱都与她没有一丁点干系。
梁夙紧张的心无端就安静下来,趁着混乱凑到近前看了一眼,那截断折的树枝,边缘似乎比平常要整齐许多,他抬头看看那簇新整齐的屋檐,突然就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孙家当天就退了婚,理由是大喜的日子连着出事,可见吴柔嘉八字不好,妨克夫家。吴柔嘉的继母跟孙家扯皮扯了许久,几乎撕破了脸面,最后留下了一半彩礼没有退还,但吴柔嘉的名声也在这场拉锯战中落到了谷底,先前京中人都同情她亲事定的不般配,如今却都有些后怕,这样大凶的命格,幸亏没有嫁到自家。
消息传扬得沸沸扬扬的时候,吴柔嘉再次进了净慈庵,这次是她自己请示了祖父母,要去庵中静修,京中人说起来时,都觉得她应该不会再出来,这辈子大约也就这样了。
却在这时候,梁夙寻到了梁义简跟前,双膝跪下道:“父亲,儿子想娶亲。”
他眼界高,之前家里给他提过几次亲事他都没看上,梁义简如今一听他要成亲,倒是喜出望外,只是一问清楚是看中了吴柔嘉,顿时又犹豫起来。就算再开通的父母,这种成亲当天被退了婚,又有刑克之名的女子,也是不想给自家儿子娶的。
但梁夙怎么也不松口,他从来都有主见,如今在朝中又颇有正声,家中自然也得重视他的想法,这样扛了几个月,最后梁家没法子,到底还是上门去提了亲。
这一次,直接是跟吴尚书提的,吴尚书惊喜之下,一口便应下来,当天便亲自去净慈庵接回了吴柔嘉。
后面合婚下聘之事,也都是吴尚书一手操办,没让吴柔嘉的继母插手,再后面迎亲成礼,又成了长平城中一桩新文。
梁家人一直捏着一把汗,生怕迎娶之时再出岔子,然而就那么风平浪静地过去了。后面又怕子嗣不顺,家道不旺,但成婚不到半年吴柔嘉便有了身孕,梁夙在户部也越来越顺利,官声显赫。到此时非但梁家人,就连当初存着看笑话的心思暗自留意这小两口的人,也都说吴柔嘉是旺夫的好命,只是孙三爷无德,配不上这样好命的夫人,所以才成不了。
年节下吴柔嘉跟随着梁家诸位诰命夫人一起进宫朝贺时,再看见皇城的红墙绿瓦,由不得微微一笑。当初之所以参加选秀,一是不想被继母胡乱许配人家,二来也从平时的见闻里猜测出帝后好的如胶似漆,即便新人进宫也不过是个摆设,正是她想过的清静日子。还记得选秀前一天去净慈庵抽签,抽到了一支上上签,说是红鸾星动,当时以为是虚妄,不想末后竟然应在了梁夙身上。
还真是红鸾星动,无意中求来一段琴瑟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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