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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第2页)

“两个星期左右,除了钢琴比赛以外,还有和纽约的音乐学院进行的交流教学活动。”他说,“我想试一试自己的水平。”

“我想你会成功的。”

“但愿吧。”他笑了笑,一边弹奏着肖邦的E大调练习曲,离别曲。

这是我最后一次在阁楼的琴房里聆听阿静的演奏。九三年三月,他去了美国,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第一乐章 三月 第二节 琴曲 五

阿静失踪以后,音乐学院的人来国际贸易学院找过我两次。他没有亲人,因此他们只能找我。根据音乐学院的人所说的,阿静在预赛时发挥得极为出色,获得了一致的好评,本来已经顺利进入了决赛,但决赛的前一天晚上,他却失踪了。他的行李还在宾馆的房间里,护照在带队的教师那里,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最后见到阿静的是宾馆的迎宾员。迎宾员看见这个中国青年走出了宾馆的大门。此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没有人清楚阿静到底是滞留在了美国还是遇到了什么意外。钢琴比赛的那段时间里,纽约的黑人为争取民权反对种族歧视进行的示威游行引发了骚乱。参赛选手入住的宾馆靠近黑人居住的哈林姆区,所以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足为奇。如同新闻报道里的习惯说法,他们不说死,只说失踪。有时候死和失踪是一回事,有时候则完全不同。

音乐学院的人认为阿静有可能滞留在了美国(反正国内他已经没有了亲人),他们找到我,想知道他是否和我联系过。不知道为什么,这让我异常反感。音乐学院是有不少学生为了出国留学而中途退学,但他们不了解阿静,又凭什么以他们的想法来这样推测呢?我告诉音乐学院的人,阿静在酒吧演奏时,就有客人提出希望赞助他去国外的音乐学院深造,但他都拒绝了。这确有其事。他想的只是弹琴。

但从内心来说,我宁愿阿静能够与我联系。倘若他能与我联系,至少说明他没有发生意外。我相信,不管遇到什么事,只要他还活着,他迟早会跟我取得联系。然而随着时间一天天的过去,他始终杳无音信。我越是相信阿静会与我联系就越是感到绝望。我的坚信使我不得不面对另一种越来越确凿的可能。

音乐学院的人在我之前去了阿静兼职过的酒吧。等我去酒吧找到提琴少女,她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我也想问阿静有没有和她联系过,但始终开不了这个口,她本来就不太喜欢说话,那天晚上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过。那天晚上她身穿一条素白的连衣裙,在酒吧里不太明亮的光线下看来,全身上下所有的一切都安静得近似透明。她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眼睛里也没有太多内容。我不知道她与阿静的感情究竟是怎样的,自己是不是应该说些安慰她的话。也许她并不需要我的安慰。有几次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我看,仿佛我的存在让她无法理解。后来她撇下我,登台拉奏起小提琴。她拉奏的是巴赫的小提琴曲,琴声里却带出了凄楚孤单的韵味。听了四首短曲后,我觉得自己无法再坐在原处倾听下去,于是起身离开了酒吧。

之后的两个月我没有再去过那个酒吧。两个月时间里也没有阿静的任何消息。我感到自己日常生活里忽然空出了很大一块空间。这块空间里什么也没有,甚至包括音乐。我每天都和英语系的女孩待在一起,听着她的摇滚乐磁带。可是对我来说,听到耳朵里的摇滚乐并不是我真正想要聆听的音乐。

六月底期末考试之前,提琴少女来国际贸易学院找过我一次。室友传话说有个女孩在宿舍楼下找我。下楼一看,是她在等我。她虽然知道我在这里读书,以前却从来没有来过这里,所以我感到有些意外。

提琴少女是来请我跟她一起去音乐学院取回阿静留在那里的东西的。阿静的个人物品已经被整理过,装在一个纸箱里。我们找到音乐学院的有关负责人,得到批准领回了箱子。宿舍里的被卧用具我们没有去拿。打开箱子,里面有几件衣服,一些琴谱,十几盘古典乐磁带,还有另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纸箱里的这些东西很难让我联想起真实的人来。真实的人一旦消失了,就显得不再那么真实了。

提琴少女似乎想带走这个纸箱,原因我觉得不难理解。她问我是否需要这些东西。我摇了摇头,告诉她说复兴路的房子里还有阿静的一些个人物品。她凝视了我一会,慢慢摇了一下头。我帮她把箱子拿到汾阳路上,叫了一辆出租车,把纸箱放进后座。她微微一笑,握了一下我的手,大概是表示感谢的意思。她的微笑就像小提琴的琴声一样有一股不着痕迹的婉伤,虽然很动人,但我宁愿没有看见这样的笑容。

等我考完试再去衡山路的那家酒吧的时候,提琴少女已经不在那里演奏了。她的情况我并不熟悉。以前都是阿静送她回家的,我不知道她所在宿舍的具体地址。酒吧里也没有人知道。她仅仅留下了一个无法打通的联系电话。

随着阿静的消失,提琴少女也消失了。他们都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与他们一起消失的,是钢琴曲和小提琴曲,是一直以来都陪伴着我的音乐。

英语系的女孩在七月初飞往多伦多看望她的父亲去了。暑假开始后,上海好像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整天无事可做,也不觉得有任何事值得自己去做。我常常独自一人待在复兴路的洋房里,坐在阁楼的琴房里茫然注视着眼前的黑色斯坦威。音乐会已经不存在了,三角琴因此落寞不堪。钢琴孤单到伫立在房间的中央,但是弹奏它的人已经不知去向。弹奏它的人去了哪里,我不愿去想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我已经想得太多了。想得越多,越是难以避免得出自己不愿得出的结论。我一个劲地回想曾回荡在这幢房子里的琴曲,回想那梦幻一般优美的旋律。那些琴曲和旋律都是从三角琴里流淌出来的。可是现在我只能默默地坐在黑暗的墙角,看着光线在空间里的无穷变幻。渐渐地,我觉得自己与这台斯坦威钢琴没有了区别。我们都同样沉默,也同样孤单。它在默然考虑什么,我也在默然思索什么。在沉默中,我化身成了钢琴,钢琴化身成了我。在沉默中,钢琴依然是钢琴,我依然是我。

七月底,舅舅因为处理生意去了海南三亚,我也跟他一起去了,并在海边的度假村里一直住到了暑假的结束。海南气候宜人,终年平均摄氏二十五度左右,阳光,沙滩,海水,水果,海鲜,特色食品。这一切足以让人忘掉城市的枯燥生活。可我没有享受这些的心情。我只想在遮阳伞的庇护下躺在沙滩上休息,一个人,单独地,独自地,静悄悄地。我非常的疲倦,疲倦得不想听音乐,不想看书,不想和人说话,连厕所也是迫不得已才去一次。当地的小伙子个头不高,肤色黝黑发亮,女孩们的笑容里带着热带的阳光味。来此度假的人们也是轻松愉快,仿佛生活中没有任何烦恼的事情。我目不转睛地看人,看沙滩,看海浪,却什么都没有看见。所有一切都在周围,可我一点也意识不到。我只是躺在那里爬不起来。

晚上的沙滩空无一人,海上细碎的波浪激着琐碎的海声。棕榈树下偶尔见到一对情侣牵手散步。我坐到高处的礁石上,等到觉着了冷意便漫步在沙滩上,一直到困意来临后才回房睡觉。但整夜都睡不踏实,第二天继续昏头昏脑地躺在沙滩上,越是头昏眼花,我越是不明白海滩上的人们为什么都显得那样快乐,那样无忧无虑。人们结伴而行,每个人的脸上都看不出孤独来。我十分留意海滩上每一个孤单的身影,那些孤单的身影很少在阳光下出现,大多在傍晚或半夜里来到海边。他们的神情郁郁寡合,身形单薄,犹如四处游荡的幽灵。

某一天,有两个投掷漂流瓶的女孩从远处以奇怪的目光打量着我。这让我想到,或许自己的形象也同那些孤单的游魂相差不远。两个女孩手拉手走过我面前。每人手里都拿着一个绿色的酒瓶。酒瓶用木塞封口,里面装着一张卷起来来纸条。她们站在浅水湾里,将酒瓶扔到了很远的海面。瓶子落水时溅起了一点点水花,很快就消失在了层层的海浪里。瓶子里装的也许是一封信或者是一个未能实现的愿望。或许我也应该把一封信或者是一个愿望装进漂流瓶,再把瓶子扔进大海。但是那样毫无意义。应该漂流的是我,而不是瓶子。

新的学年开始了,我如同梦游一样地坐在教室里,躺在寝室的床上,往往需要很长时间才能辨认出一张张原本认识的面孔。

英语系的女孩说我是听多了古典音乐变痴呆了。从加拿大回来后,她跟我讲了许多那里的事情。我一边含着她从国外带回来的枫糖一边断断续续地听着她所讲述的一切。她极其详细地对我描述了她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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