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琮原本极恨先帝的。因缘际会拜入蓬莱阁门下,幸得观海真人亲传,他学有所成后的首件事就是返回临淄刺杀那薄情寡义的皇帝。
他潜伏在梅园里,手中抹了剧毒的飞镖纹丝不动,只等皇帝再往前走几步,这飞镖就会刺穿他的喉咙,迅电不及瞑目。怎料先帝走走停停,折返来回,愁眉不展,踯躅不前。一琮手酸,放下飞镖静静看着他究竟要作甚。
从日头西晒等到晚霞黄昏,等到暮色四合栖鸟归林,他忽然转身大步走下山。山坡下只有一个从东宫时就跟着他的老内监在等待,见他下山来,以为他要摆驾回宫了,怎料他却往相反的北面径直而去。老内监骇然,小跑着不远不近的跟随着,一琮也是一脸惊愕。
因为梅园往北,只有无镜寺。
先帝来到无镜寺门前,抬手拉起门环,停住许久终是没有叩下,只把手中的一束紫色小花放下便转首黯然离去。
老内监叹了口气,追上前道:“陛下若是想念淑妃娘娘,把娘娘接出来便是,好好安抚一番,娘娘的气也就消了。”
先帝停下脚步,仰望着皎皎月色,眸中似有隐忍泪意,徐徐说道:“七年了,她仍闭门不出……今日是她的生辰也是……皇儿的忌日。她耿耿于怀的朕何尝不是念兹在兹?她哭坏了眼睛一度失明,朕的内心……何尝不是备受煎熬?惟愿风波尽快平息,惟愿她耐心等待,可生产那晚你说她把皇儿交给你时连眼泪都不曾流一滴,朕就知道她对朕情意已尽。可朕不甘心!”先帝怆然泪下,双拳紧握极力克制着情绪,“为什么罪恶之人至今仍安睡在朕的卧榻之侧,而无辜的她却要孤苦伶仃的待在寺庙里?为什么不爱的人享受着朕的宠爱,朕心爱的人却连一面都见不得?你告诉朕这是什么道理?做皇帝憋屈至此,这江山不要也罢!”
“使不得!使不得啊!”老内监忙颤抖着跪下,劝道,“您想想含恨而终的娴妃娘娘,在世时不也受尽了先皇后的欺压,这皇位得之不易啊陛下!您隐忍谋划至今,局势已然明朗,怎能前功尽弃?只需再等一等,等您掌控了全局,娴妃娘娘的仇淑妃娘娘的冤就都能报了!”
先帝回首望了一眼,悲情比霜冷,郁色比夜浓。
一琮看到了,也听到了,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梅园里有座堆砌而成的小山,山顶修建了一座凉亭,那是皇宫中唯一可以望见无镜寺的地方。先帝时常在此对月独酌,隔墙相望。其实,因相隔太远,除了青灰的屋檐和萧疏的树木,什么也望不到。
帝王的身不由己一琮能理解,但终究是先帝害了乔紫,也间接害了他。
一琮没有将这些告诉乔紫,难以想象她花了多大的勇气才踏出无镜寺的门,他怕她知道了会心软。
为了孩子,背水一战,她输不起。事实证明,她狠下心来,所向披靡。
让一琮至今不解的是他没有告诉乔紫这段过往,似乎先帝也没有告诉她。那十五年的相思遥望湮没在岁月的长河里,任波涛汹涌,它在沙底沉寂无声。
服侍先帝多年的老内监在先帝驾崩后追随先帝而去,临终前问一琮:“十几年前,淑妃娘娘诞下的是皇子还是公主?”
一琮虽满心惊骇还是如实相告。老内监闭了眼,眼角有泪滑过。在宫里呆了一辈子,他比谁看得都通透,但他并未告诉任何人,包括先帝。他把这个秘密带进了坟墓,兴许在九泉之下遇到先帝,他会告诉他。
淑妃娘娘当年诞下的孩子果然是个小公主啊!
谁在局中,执迷不悟?谁在局中,悟也执迷?
谁在局外,如梦初醒?谁在局外,醒着做梦?
有些爱,无需明说;有些恨,无需释怀。人生本就是一盘纠结难下的棋,但落子无悔。
“侯爷,太后娘娘宣您过去。”
一琮回过神来,抬头望了望日头,吩咐了手下几句,就快步去了天宁宫。
乔太后正在批阅奏折,地上横七竖八散落着一些奏折,其中一本还被撕成了两半,下方空白处的潦草朱批让一琮不忍直视。
“尔之蠢,木鸡犹不可及。”
也不知是谁上的奏折,这人若是看到了太后娘娘的批语,还不得羞愤死?一琮在一旁静候着,片刻的功夫脚下就又多了两本奏折,听到乔太后略带薄愠叹道:“愚贤忠佞历代有,我朝庸人尤其多。不上书哀家还不知道他们闲,看了他们的奏折才知道他们真是闲得作妖!”
“不生气!不生气!”一琮忙从宫女手中接过茶盅递上前,“喝杯茶,消消火。”
乔太后神色有所好转,语气也柔和了下来,道:“以后的奏折让那几个阁老先过一道,凡事涉及国计民生的一律参议后再表,凡事那些鸡毛蒜皮的都直接呈给哀家。”
“欸?”一琮愣了下,心想是不是搞反了?
乔太后笑着站起身,双臂向后抻了抻,边活动腰肩边道:“这要是什么奏折都看,哀家就是不眠不休把眼看瞎了也看不完,尤其是涉及国计民生的最为劳心费神,没那么容易解决,不如让他们先议一下吵一吵,哀家再做决断就省事多了。倒是那些鸡毛蒜皮的,张三参李四在服孝期间逛妓院,王二参钱五的大舅子强占民田,这些家长里短虽然琐碎,但关键呐,从这些奏折里能看到那些官员真实的一面。以后上朝面对文武百官,哀家就知道谁是那道貌岸然的,谁又是那阿谀奉承的,谁跟谁是一伙的,谁又跟谁不对付。”
“智者,独见其闻,不惑於事,见微知著者也,太后英明!”
乔太后转首瞟了一眼一琮,哼道:“溜须拍马。”
一琮无奈一笑,跟在她后面走出大殿,绕过回廊,在鹅卵石铺就的花径里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