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豫章太守陈不害接到长安御史大夫寺下发的邮传文书,早早就做好了准备,从新淦乘驰传到了豫章。这次两府文书上有个诏令,天子为了优宠绣衣直指使,特意下诏将豫章郡太守治所和都尉治所互换,也就是说新的太守治所改在豫章县,都尉治所换到新淦县。陈不害虽然自知不久就要革职,但也不敢象一般小吏那样挂印而逃,毕竟他还有家室,他只有老老实实地留下等着新任太守的讯问。如果这次命不好,很可能被判处斩刑。在豫章县,他每日胆战心惊,腰下虽然还拖着绿色的印绶,但在掾属面前,腰杆早就挺不起来了。掾属们知道他的完蛋是指日之间的事,所以虽然还照旧每日上班,行动却是懒懒散散的,反正新上司没到,表现再积极也是白搭。陈不害只有暗自悲苦,当了七年太守,积威的时间也不短了,没想到倒台前仍是这样一幅树倒猢狲散的下场。好在他平日最器重的书佐婴庆忌依旧对他礼貌周全,每日都来看望他,让他略有一丝安慰。
明公不必太担心,接任官员既是本县人,应该不会为难明公。况且明公开府七年,也算奉公尽职,每年丞相府考课,成绩虽不是天下之最,却也从未落到殿后。至于梅岭多盗贼,自大汉立国以来一直如此,岂能完全怪在明公身上,到时向新太守禀明前因后果,应该会得到理解的。婴庆忌道。
陈不害面色憔悴,感激地苦笑了一下,唉,话虽这样说,可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你看我一有危难,那些平日得我看顾的掾属好像从来不认识我一般,近来连个招呼都懒得打了,怕是早早准备着好脸孔去谄媚新任了,不落井下石已是万幸。这帮趋炎附势的东西,当初真应该全部罢免。
婴庆忌道,是啊,不过明公乃朝廷大吏,不必跟这帮撮尔小吏一般见识。毕竟他们都有家小,身不由己。
陈不害叹了口气,还是先生仁厚。我虽然看错了人,有你这么一个没看错的,眼光也并非毫无是处。不过,我这次必定凶多吉少。寻常小吏初登高位,莫不趾高气扬。新太守从二百石跃升为二千石,又是以告发起家的,定会生怕别人瞧他不起,不杀几个人立威,哪肯罢休。没想到我为朝廷尽职三十多年,落得如此下场,将死于竖子之手。唉,寻常告发谋反,告发者只当赐爵,从来没有因此拜为二千石治民的,这县官做事,也未免太过英明了……
婴庆忌猛然伸手按住了陈不害的嘴巴,低声正色道,明公小心,这话切切不可去外面说啊。
陈不害一惊,随即领悟。刚才愤激之下,竟然议论天子诏令,虽然字面上说的是"太过英明",但显然是愤激之余的反话,倘若被有心的狱吏听到奏上去,那必定是"指斥乘舆,谤讪诏令"的大罪,会判处腰斩的。他感激地说,多谢先生指教,我真是有些糊涂了。
明公也不要太紧张了。婴庆忌道,下吏其实对新太守略知一二,他并不是那种不学无术,爱靠告发奸事升迁的俗吏,而是精通律令,又饱读儒书的人。他老师李顺现在还居于本县青云里,不妨将他请来,好好招待,到时让他为明公说几句好话罢。
有道理。陈不害黯淡的眼睛突然光亮起来,我怎么没想到这点。我即刻就去青云里,拜访李顺先生。
婴庆忌道,还有一个消息,下吏的侄子婴齐,在县廷当狱吏,当时沈武被县廷征召,廉查卫府剽劫案,县廷掾吏都瞧他不起,只有舍侄婴齐和他关系很好。当年若不是婴齐报信,沈武早就被公孙贺派来的使者杀了。
陈不害大喜,有这样的关系,那我的首级无忧矣。先生何不早说,害我吓得一个月来寝食不安。
婴庆忌道,下吏没想到明公会如此忧虑。况且这些方法也不敢担保有用,怕明公看不上,反而要讪笑了。
陈不害抓住婴庆忌的手,死马也要当活马医,哪顾其他,至少可以让我安点心,多吃点饭,多睡点觉嘛。现在就随我去看望李顺先生罢。
两个人步出院庭,院子里鹅在喔喔地乱叫,看见主人出来,都迎上去亲热。陈不害不耐烦踢开他们,吩咐家人驾起私人轺车。他也确实被快要到任的新使君吓破了胆,现在逢上出门,不但不敢招集掾属,配齐卤簿以增排场,甚至连公家的驷马高车也不敢用了。婴庆忌看见这个数年来威风凛凛的太守吓得行事这么谨慎低调,心里也不由得颇为感叹。
二
而在从广陵通往豫章的驰道上,小武的车队正在行进。为了体验当时逃亡的情景,小武还下令特意经过鄡阳、余汗县的古驿道。他们再一次来到断肠崖上,停车往下凝视大王潭,想起一年多前公孙昌和十几个士卒以及他们的革车被床弩射下悬崖的场景,真觉得恍如一梦。耳边依旧是哗啦哗啦的悬瀑激流之声,肌肤依旧是被氤氲的清凉水汽所侵袭,沁入骨髓,可是人和当时,却换了别一种心态。小武望着碧绿晶莹的潭水,轻轻地说,大王潭如果真有那叫匡俗的仙人,定会恼怒我们弄脏了这潭水,让他沐浴也不便了。
刘丽都站在他身旁,衣袂飘举,粲然笑道,果真有那仙人么,我倒真想看看,一个人是怎么能骑在鹤身上的。
小武远望鄡阳在水雾中鳞次栉比的屋顶,叹道,这真是人间仙境,以后在太守任上,我每年下来巡视县邑,一定要在这里好好住上几天。在县廷里建一座听瀑楼,天天坐在上面听瀑。再有你这样的如花美眷作陪,就算是匡仙人将自己骑的鹤送给我,我也绝对辞谢的。
刘丽都笑道,武哥哥的话真逗,哪有太守下去行县带着家眷的,傻不傻?若被御史劾奏你行止有欠庄重,不堪担任二千石,你就是想要风雅,也没那么便当了。
呵呵,小武笑道,这倒也是。不过我可以狡辩说,闺房之私,有甚于带着家眷行县听瀑的,和庄重与否又有什么关系呢。为官治民,岂有一定的方法规矩,皆在于二千石的灵活行事。这个地方给我刻下了极其深的印象,那样温馨的逃亡经历,真是至死难忘。
刘丽都轻笑道,夫君更忘不了的是肥牛亭罢。
小武回望娇妻那揶揄的神色,笑道,呵呵,那也是最忘不了的地方之一。这样的逃亡,我倒愿意再来多次。唉,不过累得那个亭长王长卿被判弃市,想起来真是不忍。
刘丽都也黯然道,是啊,那个亭长老实敦厚,奉公尽责,一定时时怀着升职的企盼,没想到因了我们而头颅落地,一生的冀盼都化为黄土。真是命运难测。不过这些事情也真有趣,夫君是亭长出身的,却老和亭长结下不解之缘,刚来我们广陵国,就因亭长奸污案斩了一个六百石县令,当时在鲤鱼亭,不也被一个亭长持戈挡住了。若不是我劝阻,你还要跟他拼命呢。
提起那鲤鱼亭亭长八狗,小武怒气顿生,那竖子大概还没有死,回去一定找他算帐,嗯,我们该出发了。他大叫一声,驾车,继续前进。
和广陵城一样,接近豫章县的驰道两旁也布满了精壮百姓,也都是被县廷征发了来修治驰道的。当车队行进到赣江口鲤鱼亭边的时候,小武竟然果真看见了八狗。他当即命令停车,透过窗幔远远望着他。这时的八狗穿的已经不是红色的亭长公服,也没有带赤色的帻。他露着髻,正拿着一柄铁铲,将路边不平的土块铲到驰道旁的树下,拍实。他的行动看来有些不便,一条腿似乎瘸了。的确,他的腿就是上次在鲤鱼亭门口,被刘丽都的葱棂车碾过,压断了。这样一来,亭长当不成,只能重新编为士伍,碰上徭役,他也自然就逃不过。他已风闻新任太守就是当年的沈武,心里惧怕却无可奈何,只有怨恨命运的不公。这时他已经感觉小武停下车,在远处看着他,他似乎能看见小武唇边轻蔑的笑,接着那个轻蔑笑着的人下车了,向自己走来。接着他能感觉小武已经站在自己的面前,再假装不知道已经不成了,他只有赶紧扑通一声跪下,喊道,使君大人肚里能撑船,不要跟草民一般见识,望使君大人饶命。说着,他左右开弓,啪啪地往自己脸上猛扇耳光。
他的两边脸颊霎时肿了。虽然往事一回忆起就恨,但小武见他如此作贱自己,又有些不忍。忽又想起韩安国赦免田甲的例子,于是笑道,算了,你这样的人还值得我费力气去报复吗?回头吩咐道,来人,这位先生是我少时的好友,将他载上后车,我要好好置酒,与之共话平生之欢。
八狗嚎叫道,使君大人饶命啊。他拼命叩头,在他心里,小武要将他带走自然没有好意,一个太守,在深幽的府邸杀几个人真是易如反掌,连尸骨也留不下。他的恐惧是真切的。
小武俯身拉起他,笑道,放心,我一定不会难为你。你纵然信不过我,总不该信不过朝廷印绶罢。本府衔君命出使,不会公报私仇的。在场众百姓可以为证。他说到这里,改掉了官腔,说起了豫章县方言。
治道的百姓虽然有些见过小武,但在官威之下,早不敢探头探脑,现在听到小武说起本地的方言,倍感亲切,不由得都欢呼起来。
这时,县廷管理治道的官员们匆匆跑来,成排在小武面前跪下行礼。小武见其中领头的挂着墨色的绶带,道,你大概是县丞了。这是本府曾经担任过的职位,想起来实在很亲切呢。
那个官吏赶忙回答,下吏一定效法使君大人,奉公尽职。
小武笑道,很好。他走近前去,从这官吏腰间托起那枚黄铜印章,凝视着上面"豫章县丞章"五个篆字,心中慨然。寻常二千石以上的官印,都由长安丞相府颁发,上任的时候,由作室新铸,到任后收回旧印销毁。小官印则不销毁,而是一任接一任相传,直到印毁坏不能用为止。象这个二百石的官印,就是他曾经佩戴过的,他似乎能看见自己当时的手印。他又下意识说了一声,很好。放下印绶,回身指着八狗道,这位八狗君是本府从小的好友,才能卓异,可惜腿残了。往后征发士伍治道之类的事,希望县廷不要再征发他。诸君应当知道,朝廷早有诏令,残疾者免去租税,有徭役也是毋须征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