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迈克!”她说,“请你别说!”
他急切地哀求道:“请听我说,薇薇安,听我把话说完!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他又说不出话来了。
整整三天,他都在搜刮能在此情此景中说出的合适的字句。即使他明明知道,不论用什么方式,说出来的结果都是一样的。在他们这两次见面的间隔里,迈克·塞登斯探查了自己灵魂和内心深处的缺陷。内省的结果使他感到自我厌弃,但也暴露了他的真情实意。他明确地感到,他和薇薇安之间的婚姻是成不了了,这并不是因为她的残缺,而是因为他自己的残缺。
在自我拷问的过程里,他强迫自己去设想两人在一起可能会面对的情形。在想象力的探照灯下,他看到他们走进一个人潮涌动的房间——他自己年轻、健壮而没有缺陷,而挽着他的手臂的薇薇安,迟缓踉跄地跟着他,可能还拄着一个拐杖,拖着那条假肢挪动着。他看到自己在海浪中畅游,躺在沙滩上,近乎全裸着的身体沐浴在阳光下。而薇薇安却全身都包得严严实实的,不能和他做伴。因为假肢露出来会很难看。而一旦露出来,她就会变成一个奇形怪状,不能动弹的人——大家要么投来可怜的目光,要么干脆移开视线。
还远远不仅是这些。
虽然极其不情愿,本能上也觉得不得体,他还是让自己考虑到了性的问题。他设想着晚上还没入睡之前的情景。是薇薇安自己解开她的假肢,还是说他要帮她?在明知道衣带之下实际上是什么的时候,在宽衣解带时还会有卿卿我我的举动吗?他们做爱时,是戴着假肢,还是不戴着呢?如果戴着,他火热的身体要压在硬邦邦的塑料上吗?如果拆掉,那面对他身下空荡荡的残端又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和一个不再完整的身体性交,会有快感吗?
迈克·塞登斯大汗淋漓。他挖掘到灵魂尽头,终于看到了自己心魔。
薇薇安说:“你不用解释了,迈克。”这一次,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但是我想说!我非得说明白!有这么多的事情,我们俩都不得不去想一想。”现在词句一下子涌了上来,争先恐后地冲到薇薇安面前,拼命想要她明白,在走到她面前之前,他内心遭受了多大的折磨。即使在这一刻,他仍然需要她的理解。
他开始说:“你看,薇薇安,我已经想过这个问题了,你会好起来的……”
她的眼睛凝视着他。他发觉自己从来没有发现过,那双眼睛是多么的沉着而直接。“请不要哄我了,迈克,”她说,“我想你还是走吧。”
他知道这么做没有好处。他只想离开这里,不再看到薇薇安的双眼,但他仍然犹豫不决。他问道:“你要怎么办?”
“我真的不知道。跟你说实话,我没有想太多。”薇薇安的声音很平稳,但是看得出来她在极力控制自己。“也许我还会做护士,如果他们还要我的话。当然,我真的不知道我的病是不是已经治好了。如果治不好,我还能活多久,就是这么一回事,不是吗,迈克?”
他最终带着不忍移开了视线。
在门口,他最后一次回头看。“再见,薇薇安。”他说。
她想回答,但是她的自制力已经用光了。
迈克·塞登斯从二楼的楼梯走到了病理科。他走进解剖室,在套间里看见戴维·科尔曼正在解剖一条腿。塞登斯看了看,那是一条颜色刷白,没有生命力的残肢,黑色的血液从科尔曼的刀下流淌出来。一瞬间,恐惧攥住了他,他仿佛看到那条腿还裹着丝袜,脚上还套着一只高跟凉鞋。他就像中了魔一般,穿过房间去看那份打开的病历。
等他看到了那个名字之后,迈克·塞登斯走到楼道上冲着墙吐了。
“哦,科尔曼医生!快进来!”
当年轻的病理学家走进房间,肯特·欧唐奈客气地从他的办公桌后站起身。当接到外科主任的信息时,戴维·科尔曼正在清理他刚刚做完解剖工作的台面。
“请坐,好吗?”欧唐奈拿出一个装饰着浮雕纹样的镀金的烟盒。“要烟吗?”
“谢谢。”科尔曼拿了一支香烟,欧唐奈给他点着了火。他往椅背上一靠,放松下心情。直觉告诉他,接下来将会成为他人生的一个转折点。
欧唐奈从办公桌后边走到一扇窗户前边,背靠窗,身后是清晨的太阳。“我想你已经听说了,”他说,“皮尔逊医生已经辞职了。”
“是的,我听说了。”科尔曼平静地回答,然后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他听到自己说:“当然,你知道的,这几天他一直没有松懈,没日没夜地待在这里。”
“是的,我知道。”欧唐奈看着他烟头上的火光。“但它不会改变任何事情。你明白这一点吗?”
科尔曼知道外科主任说的对。“是的,”他说,“我看也是改变不了的。”
“乔表示想马上就走,”欧唐奈继续说道,“这意味着马上就会有个病理科主任的空缺。你愿意接受吗?”
有那么一瞬间,戴维·科尔曼犹豫了。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拥有属于自己的部门,可以自由整顿,应用医疗领域的新技术,推行优良的临床实践,就像他一向坚信的那样,让病理科发挥它应有的作用。这是他一直想要的佳酿,现在,肯特·欧唐奈把它推到了他的眼前。
然后恐惧迎头一棒。倏忽之间,他在即将要面临的沉重的责任前有些胆怯了。他想到以后再没有一个上级来帮他做主,而最终的抉择——最后诊断,将由他一个人独自面对。他担得起吗?他现在准备好了吗?他还年轻,只要他张嘴,他就还可以再继续当几年的副主任。此后,会有大量空缺的职位——未来的时间多得很。然后,他发现自己没有退路了,这一刻,在他一来到三郡医院的时候,就朝着他一步步逼近。
“行,”他说,“如果让我来做,我会接受的。”
“我可以告诉你,是准备让你来做的。”欧唐奈笑了笑,然后他问道:“你能跟我谈谈一件事吗?”
“只要我知道。”
外科主任顿了顿,在脑海里默默地斟酌着合适的字眼来问这句话。他感觉即将发生的对话对他们两人都至关重要。最后,他问:“你能告诉我你是怎么看待医务工作和这家医院的吗?”
“这很难用言语来表达。”科尔曼说。
“能试着说一下吗?”
戴维·科尔曼思量着。有些信念的确是他一直坚信的。但是即使是面对自己,他也很少去把它们表达出来。也许,现在是时候,把它们说出来了。
“在我看来真正的问题是,”他说得很慢,“对于我们所有人来说,无论医生、医院还是医疗技术——存在的唯一目的是为了病人,为了救死扶伤。我认为有时候我们把这一条给忘了。我觉得有时候我们太沉迷于医疗、科技和条件更好的医院,然后我们忘了所有这一切存在的唯一原因,是为了人——那些为了寻求救助,需要我们的人们。”他停顿了一下,“我说得不好。”
“不,”欧唐奈说,“你说得很好。”他有种打了胜仗,未来一片光明的感觉。直觉没有让他失望,他没有挑错人。他可以预见他们两个人,一个外科主任,一个病理科带头人,会合作愉快。他们会一路向前、一路创建,和他们一道,三郡医院也会越办越好。不是说他们做的事情一定完美无缺,世上毕竟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也许会有瑕疵,也许会碰到失败,但是至少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想法是相同的。他们一定要密切合作。科尔曼比他要年轻,而欧唐奈多年的经验有时候也能派得上用场。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里,外科主任学到了不少东西。不管是一腔热血,还是漠不关心,都会导致骄傲自满,而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但是从今往后,他一定要克服自满。而以科尔曼医生为首的病理科,可以成为他的左臂右膀。
一个念头浮现在脑海,他问道:“还有一件事,对乔·皮尔逊这个人还有他的离职,你怎么看?”
“这个我不太清楚,”戴维·科尔曼说,“我一直想弄明白自己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