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丝履踏在青砖上的达达声渐渐去远了,门开了,又合了。婉云疑问的语声夹着夫人的哄劝声也融进了一片鸟语中。
孔明又小心地打开了摊在腿上的帛卷,用手抹着那上面不多的字迹。注视良久,复轻轻地折好,放回锦匣,拾起了第二策。那上面系着金黄丝络,绢面上凸着的盘云凤车图案,显示着它高贵的身份。
慢慢地解开盘丝扣儿,孔明的目光停留在上面半晌。他紧抿着唇,深蹙着眉头,眼睛里的水雾慢慢地散了,露出明亮的光彩。仿佛雨后云开,显出了光华的月轮。
沉吟着,孔明将两策书帛重又系好,放回匣中,将匣合上。两手捂在那雕着梅枝图的锦盖上,抚摸着,感触着。又掂起来,举在眼前,注目着,似在问讯一个远方的知己。他小声地,但却是坚决地说:“主公,放心。”
他掀开搭在身上的薄被,下了床榻。将锦匣小心地收好。又对着铜镜整理了衣冠,执起羽扇,几步来在门首,将门左右一分。一股清心扑面而来,挟着几片缤纷的落叶,拂在孔明的襟上。
夫人正带着子安和几名侍从端着食案向这里走过来。她望着孔明,那长身而立,羽扇轻拂的样子,让人一阵心动。
孔明见了夫人,面上展开了笑意:“夫人,送什么可口的东西来了?”
夫人指挥着侍从们把东西拿进来。“怎么起来了?好点没有?”
孔明也转回身坐在案前,揭开食盒:“嚯,夫人的拿手好菜呀!”他显得十分高兴:“子安,去把婉云请过来,哦,还有瞻。你也来吧。今晚我们全家聚一聚。”
“是,先生。”子安高兴地笑了。一脸的阳光。他看了夫人一眼,兴奋地跑了出去。
“孔明……”。夫人疑惑地望着他。
孔明握住夫人的手:“放心,夫人,我已有定夺。当舍……则舍吧。”
夫人眨着眼,还想问些什么。瞻欢快的笑声已经扑进来了:“爹爹……”。
正文 第十八章
今曰的皇宫在众官员的眼里,除了巍峨与肃穆华丽之外,还多了几分神秘与紧张的气氛。
这是个大朝曰。文武百官要齐聚章武殿陛见圣上。霜天五鼓,残月犹存。章武门吱呀一声洞开了。随着掌仪太监一声高唱:“文武觐见。”众官员按品分列,朝服纳履,趋步而入。在宫灯的引领下,蜿蜒的队伍正如两条游龙一般。
刘禅琉冕朝服,在宫女太监的龙扇御香的引领下坐上了丹犀。文武官员一似海潮拥上了岸,忽剌剌地跪倒,山呼万岁。
刘禅俯视着群臣,只在这时,他的心里才会漾起一种,若有若无的,不真实的自豪感。
“众卿平身。”
海浪哗地分出了御道。齐齐地归班站立。刘禅一眼望去,牙笏如林,真像是进了庙堂一般。
虚仪已毕,掌仪史躬身启奏:“启奏陛下,丞相、领益州牧、武乡侯,诸葛孔明奉旨回朝,现在章武殿外候旨请见。”
静默。掌仪史微微抬起头,隔着那十二串珍珠,他看不清皇帝的表情。只得提了一口气:“启奏陛下,丞相……”
“快宣。”刘禅像是忽然间醒了。急急地打断了掌仪史的话。他不自觉地整整衣袖,把身子又坐得正了正。真奴儿好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并不看申屠送给他的带有告别意味的目光。只是把所有的眼神,全都无私地献给了御座上的人。
而此时此刻,御座上至高无上的皇帝,却完全没有注意他。脸色有些发白,鼻尖儿微有汗意。不时地咽下口水。忽地,皇帝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下意识地挺起了胸。真奴儿知道,一定是有人出现在了皇帝的视线之中。他希望,皇帝会越坐越威严,目光会越来越严肃,气势会越来越逼人。但是,马上,他的心沉下去了。因为他发现,御座上的那个人,在挺了一下胸膛之后,他的目光便游离起来,一种悔愧的神色在他年轻的面上逐渐晕开。真奴儿绝望地闭上了眼。
刘禅原本想摆出足够的皇家气势。但是,自从诸葛亮的身影出现在宫门口,他便为一种莫名的神思所包围起来。
孔明没有穿朝服,依然是他的深衣鹤氅,这是先帝,他的父皇所特许的。他从容地走上来,目光平和,像是悄悄挂上中天的圆月,明亮而不张扬。碧蓝色的丝绦系着双冲牙佩,随着轻缓的脚步发出相碰时悦耳的乐音。
刘禅不知为何,竟有了一种肃然的感觉,他很想立起来,向着来人深揖施礼,这一个月以来,缠绕在他心头的乱麻,似在这一瞬间全都理清了。他恨自己,为什么,这个人,这个一段时间以来为自己所忌妒的人,竟会让人想如此亲近。
“臣诸葛孔明叩见陛下,”孔明跪倒施大礼。刘禅站起身子,伸出手:“相父平身。赐座。”
孔明直起身体,目光射向上面的刘禅,他拱起手:“陛下,臣与诸将,用命祁山,此役赖陛下洪福,先帝余威,将大克强敌,长安只在掌中,陛下特旨召臣回朝,不知有何大事?”
刘禅的笑容僵在脸上。他的脑子飞速地运转着,他在竭力地想着,在头一天的晚上,他是如何与真奴儿计议的,他是不是应该先问出来:相父两朝老臣,为何有不臣之举?
可为何,这两句话却似千钧重的一个磨盘,贴在腔子里如何也启不出来了。他张着嘴,口中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满朝文武的目光更让他无处藏匿,他把眼睛望向真奴儿。真奴儿的脸上挂满了汗珠,对着刘禅的目光,他紧闭了一下眼,紧抿了一下嘴唇,算是给皇帝最后一点勇气。
刘禅回过头来,掌心儿里满是汗水。他望着孔明,躲避着他的目光,但是,无论那眼睛逃到哪里,都有同样的疑问眼神在等着他。不知为什么,一股无名的怒火从丹田升起来,在心里,一个声音响起来了:我还是皇帝吗?我还有皇帝的尊严吗?
忽然,他将身子一挺,重重地咳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