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燕歌闻言,一个六岁孩童竟有如此胆色血性,登时在心中凛然生敬,见沈秋水低头看着手中的笔墨,不再言语,也不便开口发问。
过了片刻,才听沈秋水缓缓道:“再后来,钟师伯赶来,咱们便回了武当。我蒙掌门师父关切,得以拜入武当,做他的关门弟子。我本决意一生不以复仇为念,摈除杂想,痴心习武,以防从此活在疯狂仇恨的泥淖之中,不可自拔。如今仇家重出江湖,每想起父亲为护我周全而死,我倘连杀亲之仇都不敢报,肩无担当,此生还谈何男儿侠客,还有何谈颜面活于世间?”
内敛如他,姬燕歌从未想过听到这一番自白,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话,愣了一会儿,才道:“令尊当年定是一个很爱孩儿的父亲。”
沈秋水听她这话说的很恳切,已然平息心气,嘴角微微有了一点和暖笑意,道:“天下哪有不爱孩儿的父亲?”他见姬燕歌神色困惑茫然,料想她也许自幼上昆仑学武,对亲情颇感淡漠,便道:“天下师徒也是一样。倘若徒儿有难涉险,师父定然关切;生死之间,师父也必挺身相救。”
姬燕歌听着他的话,心里却想:生死之间?什么样的危难会有性命之虞?会有谁搭救我吗?她生长在昆仑,对“生死”两字似乎比旁人参悟得深切得多,又似乎全无概念。白帝平素狂放恣肆,行事风流徜徉,不在俗人理喻之中,姬燕歌虽是他爱徒,却也难猜其心思。
她这样想着,一时茫然无措,对沈秋水的话答不上来。
沈秋水见她眼神几变,竟隐约露出迷茫失落之色,也感到有些失措,不知是哪句话说得不好,一时忘记了再想什么仇人报仇,反而转去劝慰她,道:“知己朋友也是如此,祸福变数,可以生死以之。”
姬燕歌听了不由漾起笑意,转眸向他道:“哦,是了,多亏有你,否则我要给仇无名杀了!”说着探手拉过他的右手察看伤口,见伤势已经大愈,唇角立时勾起笑容,心情大好,这时才觉午后的日光已经直照在自己身上,暑气逼人。
药王谷谷主迟秋年是川中人士,但早年行走江湖久居江浙一带,钟情于楼阁园林,在谷中依样建造了许多楼台莲池。姬燕歌见此情形,忽地轻身掠出,足尖贴着水面银波踏到莲碧藕红之间,掐了十几个莲蓬抱在怀里,回身还不忘顺手掐走一朵开得正好的红莲。
沈秋水微笑道:“迟谷主得的莲蓬,全被你采走。”
姬燕歌伸足把吃完的莲蓬踢进水里,闻言仰头盈盈而笑,神态自得,毫不在意。
沈秋水侧眸而视,正见她唇间抿着一瓣莲红,语笑嫣然之间,一双杏眼眼角微挑,稍一流转,好似镀过釉色似的清朗分明,近在咫尺,显得安稳而真实。姬燕歌一侧头,恰和他迎面对视。
沈秋水心中忽地一动,像小鼓打点一般稍纵即逝。
他还无暇去想,就听由远及近响起一阵噼啪脚步声,就见药王谷中叶英杰、龚有奇、陆丹心、方闻之等几名弟子走入,便起身拱手。
龚有奇和几名师兄弟对视一眼,终于上前几步,郑重还礼,口中道:“在下药王谷龚有奇,一向听闻武当少林名动江湖,有奇与师兄弟们素来心中仰慕,难得竟遇沈师兄在敝派顿足几日,咱们微薄武功,想请教沈师兄指点。”
少林的武学渊源相比武当要深一些,龚有奇有求于人,便把武当列在了首位。
沈秋水客气推托,道:“龚师弟言重了。贵派尊师的毒术阵法,江湖中鲜有人敌,医术更传可以生死人、肉白骨,妙绝天下。这些都是子珣所不通,谈何指教?”
龚有奇以为沈秋水自矜武当大弟子的身份,不肯以秘诀相授,他的脾气耿直,此刻不免有些脸红耳赤,梗着脖子道:“沈师兄与姬师妹都是名门弟子,武功岂在咱们之下。或是药王谷非一流门派,沈师兄看不起不成?”
“有奇,不可对沈师兄无礼!”,药王谷弟子之中一个大师兄模样,叫叶英杰的沉声开口,龚有奇倒是谨遵师门规矩,当即应声退下。
叶英杰诚恳道:“方才龚师弟多有得罪,沈师兄不要见怪。英杰虽然武功浅陋,但实在是机会难得,想与沈师兄切磋几招。只是切磋,不谈指教,切磋……总可以吧?”
沈秋水拱手道:“那么子珣冒犯,请教药王谷的三十二重碧水沉烟障。”
叶英杰支开师弟师妹们,道:“沈师兄好见识,碧水沉烟障乃药王谷绝技,当年祖师爷也曾凭此纵横江湖。此障法共有三十二重,师父练成二十八重,但威力已大大不复祖师当年。愚弟驽钝,日夜练习甚勤,只练成二十一重。还请沈师兄指教。”
沈秋水道:“叶师兄请。”
叶英杰练了二十一重障法,只见碧色烟罗如纱罩渔网一般忽收忽放,神出鬼没看似全无章法,实际隐藏着极精妙的阵法、毒术。
沈秋水心猜叶英杰用毒不精,使得障法的威力不能尽数展现,却不便原话说出,只道:“叶师兄的内力稍有欠缺,内息未调,便力求障法的变化、虚实,难免威力消减。”
“有理,沈师兄说得有理!”,叶英杰口中说着,这才转向正题,轻声道:“沈师兄的门派、武功、品性皆无可挑剔,这次武林会上,我与师弟妹们当力推沈师兄为武林盟主。”
叶英杰料想江湖里的高人前辈多半不愿受约束牵连,而新秀年少之中,要数沈秋水当上盟主的可能最大。他又知道师父药王有争一争黎阿剑和武林盟主的念头,生怕若是沈秋水当上盟主,说不定会心存嫌隙,对自己实在大大不利,故借切磋武功之名,把这话说了开去。
沈秋水拱手道:“叶师兄承让、承让,子珣不敢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