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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绝对幼稚(第1页)

人们为了某个理由而离开。他们告诉你他们的理由。他们给你一个响应的机会。他们不会就那样子离开。不,这么做是绝对的幼稚。

——马塞尔·普鲁斯特

如梦用绿色钢珠笔写下了十九个字的道别信,那支笔卡利普平常始终放在电话旁边,如今却不见踪影。他翻遍了整间公寓仍找不到,所以卡利普猜测,如梦在临走前最后一分钟写下这封信后,顺手把它放进皮包里,心想也许以后还用得着。过去她偶尔心血来潮提笔写信时(她总是写不完;就算真的写完了,她也从来不把信放进信封里;就算真的放进信封里,她也从来不会寄出去)所偏爱的粗原子笔,摆在老地方:卧房的抽屉里。

卡利普花了好一段时间翻箱倒柜,想知道她的信纸是从哪一本笔记本里撕下来的。他翻出旧写字台抽屉里所有的笔记本,与信纸逐一比对。卡利普听从如梦和耶拉的建议,把自己从小到大的笔记本收藏于此,建立起一座个人的历史博物馆:小学的数学作业簿,里面以每打六块钱的价格计算鸡蛋的售价;宗教课上强迫抄写的祈祷文笔记本,最后几页画着纳粹党徽和斗鸡眼宗教老师的肖像;土耳其文学笔记本,边缘画满了女人的衣裙,写满了国际偶像、英俊的本国运动员,以及流行歌星的名字(“考试可能会考关于《美与爱》的问题”)。

他花了许多时间重复翻检抽屉,徒劳无功;搜遍每一个箱子的底部,勾起悲伤的回忆;再一次伸手探进如梦的口袋,一如往昔的幽香似乎与卡利普作对,说服他一切都不曾改变。直到晨祷的呼唤已过,终于,当他再度瞥向旧写字台时,他才凑巧发现被如梦撕去一页的学校作业本。虽然他之前已经检查过了,但没有仔细注意里面的图画和批注(“行政内阁搜刮国有林地的行为,促成五月二十七日的军事政变”;“水螅的横切面看起来很像奶奶餐具橱里的蓝色花瓶”),此时他才发现作业本中间被匆忙草率地撕掉了一页。它所提供的线索,只是再度透露出如梦的鲁莽仓促,只是印证了他一整夜努力堆积的线索,小小的发现,一段段如同坍塌的骨牌般相互堆砌的回忆。

一段回忆:许多年前,他们在中学的时候,卡利普和如梦同坐一桌,有一位讲课枯燥乏味、讨人厌的历史老师,时常突如其来举行随堂小考:“把纸和笔拿出来!”整间教室顿时陷入毫无准备的恐慌,一片死寂,这时如果她听见学生从笔记本里撕纸的声音,便当场火冒三丈:“不准从你们的笔记本里面撕空白纸!”她尖锐的声音刺入耳膜,“我要单张白纸!那些撕笔记本的人是摧毁国家财产,不配做土耳其人,是败类!我会给他们零分!”她还真的说到做到!

一个小发现:夜半时分,一片寂静,只有冰箱无缘无故断断续续地发出恼人的声响,经过不知道第几次的翻检后,卡利普在如梦衣柜的底部,发现一本翻译的侦探小说,塞在她留下来的墨绿色便鞋之间。公寓里有几百本这种小说,他随手翻了翻手中的黑皮书,封面印着一只小小的、神情阴险的大眼猫头鹰,正当他打算把它丢到一旁时,他那只在一夜之间学会如何翻遍衣柜底部和抽屉角落的手,仿佛是靠自己的力量找到了一张从彩色杂志上剪下来的照片:一个俊美的裸男。卡利普直觉地比了比这个男人和自己的大小,他望着照片中颓软的家伙,心想:她的这本杂志一定是在阿拉丁店里买的。

回忆:如梦相信卡利普绝不会碰她的书。她知道他受不了侦探小说,而她也只有这些书。卡利普丝毫没有兴趣浪费时间在侦探小说的虚构世界里,这些故事里的英国人都是神探,而蠢蛋们都是超级蠢蛋,主角和配角包括凶手和被害人的行为像是机器设定,不符合人之常情,他们只是依照作者的逼迫,照本演戏。(打发时间嘛!如梦总是这么说,接着一边啃书,一边猛嚼从阿拉丁店里买来的坚果零嘴。)卡利普有一次告诉如梦:“惟一值得阅读的侦探小说,应该是作者自己也不知道凶手是谁。”只有这样,书中的人物和角色才不会变成混淆视听的假线索,操控在一位全知全能的作者手中。由于反映出现实世界的真人真事,他们在书中的形象才会真实鲜活,而不单是小说家想像力的虚构之物。看小说看得比卡利普多的如梦则反问,如果一本小说真的如他所言,充满了各式各样的细节,最后必然会因为过于庞杂而完全失控。侦探小说中的细节之所以如此安排,很明显地,目的是为最后的破案作伏笔。

细节:如梦离开前,曾经拿杀虫剂——罐子上画着一只大黑甲虫和三只蟑螂来吓唬顾客——在浴室、厨房和走廊里狂喷了一通(那些地方还臭得很)。她没有多想,扭开了所谓的“巧妇炉”(多此一举,因为星期四是大楼的中央热水日),略翻了一下《民族日报》(有点皱),并且用随手抓到的铅笔在上面做了几题填字游戏:陵寝、峡谷、月亮、力量、即兴表演、虔诚、神秘、倾听。她吃了早餐(茶、羊奶酪、面包)但没有洗碗。她在卧房里抽了两支烟,在客厅里抽了四支。她带走了几件冬衣,一些她说会伤害皮肤的化妆品,她的拖鞋,好几本没读完的小说,平时挂在抽屉把手上但没有钥匙的幸运钥匙圈,她惟一的首饰珍珠项链,以及她的附镜发梳。她穿走了与她头发颜色相同的厚外套。她一定是把这些东西塞进她之前向她爸爸借的中型旧皮箱里(梅里伯伯从巴巴里海岸带回来的),当初他们借用的原因是想旅游时备不时之需,只不过他们从未成行。她关上了大部分的橱柜(用脚踢),把抽屉也都关好,把随身用品归回原位。她一口气写完道别信,没有停顿。垃圾筒或烟灰缸里找不到揉成一团的草稿。

或许它根本不是一封道别信。虽然如梦没有提到她会回来,但也没有说她不会回来。似乎她抛下的是这间公寓,而不是卡利普。她甚至提出七个字的请求,邀他成为共犯:“应付妈和其他人。”他也立刻接受了这个角色。他很高兴她没有明白地说她的离开是卡利普的错,他更欣慰自己可以当如梦的共犯,在一切已成定局之后,至少还能成为她的犯罪同伙。为了答谢他的帮忙,如梦给予卡利普一个五字承诺:“会保持联系。”然而,一整夜,她都未与他联系。

反倒是暖气炉,一整夜,不断发出各种呻吟、叹息和咕哝。间歇的寂静中,雪花飘落。一位卖奶酒的小贩一度叫卖起发酵奶,但没有再出现。如梦的绿色签名和卡利普互相对视,目光久久无法移开。屋子里的物品和阴影完全变了样,这里似乎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卡利普想说:“蜘蛛!原来这些年来挂在墙上的这个装饰品看起来像蜘蛛。”他想睡个觉,说不定可以做场好梦,但是他睡不着。一整夜,他每隔一段时间就重新把整间公寓再翻箱倒柜一遍,不顾先前是不是已经搜过了。(他刚才已经查过衣橱里的箱子了,是不是;他查过了,应该是;可能还没;不对,他还没查过;现在他得全部从头再翻一遍。)手里拿着满载记忆的如梦,皮带扣环,或是她遗失很久的太阳眼镜的空盒,他会猛然明白自己的搜寻毫无目标,于是再把手里的物品一丝不苟地放回原位,像是一个博物馆研究员,小心翼翼地拿取收藏品。(那些故事书里的侦探实在太没有说服力了,根本是作者偷偷把答案透露给这些侦探——太天真了,以为读者会笨到去相信。)他像个梦游者,双脚踩着恍惚的步伐,走进厨房,他翻了翻冰箱,却没有拿出任何东西。接着他发现自己回到客厅,才刚坐回他最喜欢的椅子里,却马上又重头展开相同的搜索仪式。

被抛弃的这一夜,卡利普独自坐在这张椅子里,结婚三年来,他总习惯看着如梦坐在对面,紧张而焦躁地看她的侦探小说。卡利普眼前不断浮现相同的影像:她摇晃着双腿,手指缠绕头发,兴致盎然地翻动书页,不时发出深深叹息。他心头挥之不去的,并不是自卑,挫败和寂寞(我的脸长得不对称,我笨手笨脚,我太软弱无能,我的声音太有气无力了!),那些感觉出现在他高中的时候,有几次,在那些蟑螂四处横行的糕饼铺和布丁店[1]里,他目睹如梦和几个满脸痘痘的少年约会,不像卡利普,他们不仅上唇冒出了胡子,而且已经学会了抽烟。不,不是那样。他脑中想的也不是高中毕业三年后的某个星期六下午,他上楼去他们的公寓(“我上来看看你们有没有蓝色标签纸”),看到苏珊伯母坐在破旧的梳妆台前化妆,一旁的如梦瞥了一眼手表,不耐烦地摇晃双腿。在他脑海徘徊的甚至不是如梦的苍白倦容,他从没见过她这种神情,那时,他才得知她结婚了,嫁给一位年轻的政治运动家,而且不单单是基于政治因素。这个人,不仅周围的人对他推崇备至,甚至已经在《劳工的黎明》上以真名刊登了第一篇政治分析。一整夜,卡利普眼前浮现的画面,是他曾经错失的生活片段,一个机会,一小段欢乐:光线从阿拉丁的店里流泻而出,映得白色的人行道莹莹闪烁,雪花落入灯光里。一个星期五晚上,那时他们小学三年级,也就是如梦一家人搬进顶楼公寓一年半之后。天色已黑,汽车和电车的轰隆声响在冬夜的尼尚塔石广场回荡,他们正要开始玩一个自创的新游戏:“我消失了”,游戏的规则结合了“秘密通道”和“看不见”,其中一个人“消失”到爷爷奶奶、叔叔伯伯或爸爸妈妈的公寓一角,接着另一个人必须把消失的人找出来。游戏很简单,不过不可以开灯,也没有时间限制,因此全赖搜寻者的想像力与耐性。当轮到卡利普“消失”时,他跑进奶奶的卧房,躲到衣橱上面(先是踩着椅子的扶手,然后,小心地,踏上椅背),他一面心想如梦一定不会发现他在上面,一面幻想她在黑暗中走动的模样。他想像自己在如梦的处境,设法体会她此刻的情绪,她一定正到处找他,焦急难耐!如梦一定快哭出来了;如梦一定无聊死了;如梦一定泪眼涟涟地哀求他出来,出来,不管在哪里!等了好久好久,对孩子而言仿佛是一辈子,他突然失去耐性,从衣橱顶溜下来,忘记自己这么一失掉耐心就已经结束了游戏。等卡利普的眼睛适应了幽暗的光线后,反而是他开始在整栋公寓大楼寻找如梦。找遍了所有的房间后,一股恍惚而恐惧的感觉涌上心来,一种失败的暗示,最后他不得不求助于奶奶。“老天爷,你满身是灰!”奶奶说,坐在他的对面,“你跑到哪里去了?大家一直在找你!”接着她补充,“耶拉回来了。他和如梦去了阿拉丁的店里。”卡利普连忙奔向窗户,来到冰冷、阴暗、墨蓝色的窗边。外头下着雪,一场缓慢而悲凄的雪,召唤你出去;一道光线从阿拉丁的店里泻出,穿过玩具、图画书、足球、溜溜球、彩色瓶子。白雪覆盖的人行道闪烁着,泛着一片好似如梦脸颊的微晕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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