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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我不是精神病患只是你的一个忠实读者(第1页)

我把你当作我的镜子。

——苏莱曼·却勒比[1]

卡利普在早晨七点醒来——如果这可以算醒来的话——两天以来,昨天晚上他才首度入睡。凌晨四点他醒来一次,听完了早祷的呼唤后又回去睡,但才睡一个小时他又醒了。在中间那段清醒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事,他脑中又起了什么念头?事后他努力回想,只记得自己仿佛去了一趟耶拉在文章里经常提起的“半梦半醒之间的神秘国度”。

就好像一个人精疲力竭地度过了好几个失眠夜后,在熟睡中惊醒,或是如同许多累垮的可怜人,醒来之后发现不是躺在自己的床上。卡利普也一样,当他四点醒来时,他一时间搞不清楚这张床、这个房间、这个公寓,甚至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不过他没有费太大的劲,就从扑朔迷离的记忆中走了出来。

所以,当卡利普看到书桌旁摆着他临睡前留在那儿的箱子时,并不觉得困惑,而是开始从这个装满了耶拉的扮装行头的箱子里,拿出各种熟悉的物品:一顶瓜皮帽、苏丹的包头巾、长袍、手杖、靴子、染色的丝衬衫、各种形状与颜色的假胡子、假发、怀表、眼镜框、头饰、毡帽、丝质腰带、匕首、禁卫军饰物、袖口、其他一堆零零散散的杂物,都是在贝尤鲁的艾罗先生店里买的,这家有名的商店卖各种道具和戏服,专门给土耳其电影制作人拍古装片用。接着,仿佛想起了内心深处的一段回忆,卡利普的脑海浮现出耶拉穿着一身戏服夜游贝尤鲁的情景。然而,这些微服出巡的画面,就如不久前出现在他梦中,此刻依然清晰可寻的泛蓝屋顶、整洁巷道及幽微人影,对卡利普而言,也属于那“半梦半醒之间的神秘国度”:既不神秘也不真实的奇迹,难以理解但也不是无法理解的奇景。在梦里,他试图寻找一个地址,它存在于大马士革和伊斯坦布尔地区,也出现在凯尔斯的郊区,结果他很轻易就找到了,简单得像是报纸综艺副刊中的填字游戏,随便就能想出几个字来。

由于卡利普仍然沉浸在梦的魔咒下,因此当他看到书桌上摆着一大本姓名住址簿时,心里因巧合而感到雀跃,仿佛那是一个幕后黑手留下的痕迹,或是一个像孩子那样爱玩捉迷藏的神给他的提示。他读着书里的地址和写在它们对页的句子,忍不住微笑,很高兴能活在这样的世界里。天晓得全伊斯坦布尔和安纳托利亚有多少仰慕者,正等待着有一天,能够在耶拉的专栏里发现这些句子?而其中有些人或许已经读到了。卡利普推开睡梦的迷雾,努力回想,他在耶拉的作品中看过这些句子吗?是不是很多年前曾读过呢?就算不记得读过,但他知道,他曾经从耶拉的口中直接听过某些句子——例如“让事物得以不平凡的,是它独一无二的平凡之处”、“让事物得以平凡的,是它独一无二的不平凡之处”。

而就算有些句子在耶拉的作品和对话中找不到,他也记得曾经在别的地方看过,比如说谢伊·加里波两个世纪前写的训诫,内容关于两个名叫“爱”与“美”的孩童的学校生活。“神秘乃至高无上,必当恭敬以待。”

还有一些他不记得在耶拉的作品或任何地方看过,但感觉似曾相识,好像他在耶拉的作品和其他地方都见过。譬如说,有一个句子,似乎针对一位居位在贝希克塔斯区赛伦瑟贝的法伦汀·达基朗提出暗示:“这位先生,尽管理智正常,但却幻想自己多年来渴望相见的孪生妹妹,将会在审判和解放之日,以死亡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想到这一天,很多人脑中浮现的画面是他们把自己的老师痛殴一顿,或者更简单一点,满心愉悦地杀死自己的父亲——于是,他过着遗世独立的生活,足不出户,没有人知道他身在何方。”究竟“这位先生”会是谁呢?

天色渐亮,卡利普在冲动之下,把电话线接了回去。他梳洗完毕,把冰箱里仅存的食物翻出来吃,然后等晨祷的呼唤一结束后,又躺回耶拉的床上睡觉。就在他即将入睡时,在那半梦半醒之际,从白日梦坠入梦境的过场中,年幼的他和如梦乘着小船划过博斯普鲁斯海峡。他们身边没有伯母、母亲,也没有半个船夫:与如梦独处让卡利普觉得很没有安全感。醒来的时候电话正在响。等他伸手够到话筒时,他已经说服自己,电话另一头必然又是那个熟悉的声音,不会是如梦。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他吓一大跳。

“耶拉?耶拉,是你吗?”

声音并不年轻,也完全陌生。

“是的。”

“亲爱的,亲爱的,你跑到哪里去了?我打了好几天电话,找不到你,啊!”

最后的一声叹息,变成了一声啜泣,然后女人哭了起来。

“我认不出你的声音。”卡利普说。

“认不出我的声音!”女人模仿卡利普的语调。“他说他认不出我的声音。他竟然对我这么客套。”停顿了一会后,她像个自信的玩家摊出手中的牌,透着一丝狡猾和骄傲,说,“我是艾米妮。”

她的名字卡利普毫无印象。

“对!”

“对?这就是你要说的?”

“过了这么多年……”卡利普咕哝着。

“亲爱的,终于,过了这么多、这么多年。你能想像当我读到你在专栏中呼唤我时,心里有什么感觉吗?我等待这一天等了二十年。你能想像当我读到期盼了二十年的那句话时,是什么感觉吗?我想大声喊出来,让全世界都听见。我几乎陷入疯狂。我花了一段时间控制自己。我哭啊哭。你知道,穆罕默德因为涉入那些什么革命事业,被迫退休。不过,他反正还是每天出门在外头忙东忙西的。他才一脚跨出大门,我就溜上街。我一路跑到古图路斯。但是,我们的街道那儿什么都没留下,都没有了。一切都变了,全拆了,什么都没留下。我们的老地方再也找不到了。我站在大马路中央哭了起来。路人可怜我,拿水给我喝。我转身回家,收拾行李,趁穆罕默德回来之前离开。亲爱的,我的耶拉,现在告诉我要去哪里找你?过去七天以来,我一路流浪,待在不同的旅馆里,借住远亲家,觉得自己到处不受欢迎,又隐藏不住我的羞耻。我打了好几个电话到报社去,他们却只回答:‘我们不知道。’我打电话给你的亲戚,同样的答案。我打了这个号码,没有人接。除了几样随身用品外,我什么也没带,我什么都不要。我听说穆罕默德像个疯子似的到处找我。离开时我只留给他一封短信,没多作解释。他完全想不透我为什么离家出走。没有人懂,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原因。亲爱的,我不曾向任何人透露我俩的爱情,那是我一生的骄傲。接下来会怎么样呢?我很害怕。如今我是一个人了。我不再有任何责任。你再也不用心烦意乱,担心你的胖兔宝宝得在晚餐前回家等她的丈夫了。孩子们都已经长大了,一个在德国,另一个在当兵。我的时间、我的生命、属于我的一切,全都是你的了。我会替你熨衣服,替你收拾书桌,整理你钟爱的作品;我会为你换枕头套;除了我们空荡荡的幽会爱巢之外,我不曾在别的地方见过你;我对你真正的居所、你的物品、你的书籍感到好奇极了。亲爱的,你在哪里?我要如何才能找到你?为什么你不在专栏里留下你家地址的密码?给我你的地址。这么多年来,你也一直在回想,对不对,回想从前?我们将再一次独处,下午的时候,回到我们只有一个房间的石屋里,阳光透过菩提树叶流泻进来,洒落在我们的脸庞、玻璃茶杯和我们交缠的双手上。可是耶拉,那房子已经不在了!它被拆掉了,消失了,也不再有亚美尼亚人,或任何老式商店了……你注意到这件事吗?还是你原本希望我回到旧地,把眼泪哭干呢?为什么你不在文章里提起?你可以写任何题材,你也该写下这件事。你怎么不跟我说话?在经过了二十年后说点什么吧!你的手心是不是仍会因为尴尬而冒汗?你睡觉的时候脸上是不是仍挂着孩子气的表情?告诉我。叫我‘亲爱的’……我要如何才能见到你?”

“亲爱的女士,”卡利普小心翼翼地说,“亲爱的女士,我已经忘了所有的事情。想必是有一些误会,因为我已经好几天没有给报社任何稿子了。这阵子他们刊登的都是我二三十年前的旧文章。你懂吗?”

“不。”

“我并没有要向你或任何人传达什么密码文句。我已经不再写作了。编辑是拿我的旧专栏重新刊登,所以那个句子必然是二十年前的文章里的。”

“骗人!”女人大喊,“你骗人。你仍然爱着我。你疯狂地爱着我。你总是在文章里提到我。当你写伊斯坦布尔最美丽的景点时,你所描述的街道正是你我欢爱的屋子所在。你描写的是我们的古图路斯,我们的小窝,而不是随便哪个单身汉的公寓。你在花园里看到的,是我们的菩提树。你提到鲁米笔下的圆脸佳人时,并不是为了卖弄华丽辞藻,而是在形容你自己的圆脸爱人——我……你提到我的樱桃小口、弯月细眉……是我启发你写下这些字句。在美国人登陆月球的文章里,我知道当你形容月球表面的阴影时,是在影射我脸颊上的雀斑。我亲爱的,不准你再否认了!‘那令人恐惧的无底深井’,指的是我的眼睛,而我很感谢你这么写,它让我哭了。你说‘回到那间公寓’,自然而然指的是我们的小屋,但我知道,你为了不让任何人猜到我们秘密幽会地点,你被迫描述尼尚塔石的一栋六层楼电梯公寓。十八年前,我们在古图路斯的小房子里缠绵,整整五次。求求你不要否认,我知道你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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