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少庭耳畔如打惊雷,顿时不敢多响,冯春心中有事,索性开门见山,问那虔婆:“听闻昨有人在此玩乐未付银钿,现在何处?”
虔婆道:“被我押在柴房里,冯掌柜认得他不成?”
“你把他领来再说。”
虔婆便命丫头去传话带人,不多时,一个少年被捆绑了手推推搡搡进来,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冯春细量他:眉心一点胭脂痣,英容俊貌是血亲。
果没错,是她的阿弟潘衍!心底愤怒交加,走至近前低叱:“你做的好事!”一面去解绳索,潘衍看向她,面色未变,眼神陌生,只抿唇不语。
张少庭问:“春弟,看你熟识,他是何来历?”
冯春简短道:“是我阿弟,五年前在南京走散,一直寻亲至今。”她转而看向虔婆:“昨欠了多少酒钱,我补给你!”
虔婆眼珠子一转,把手中帕子揉了揉,说道:“冯掌柜,你若昨日来,看在张少爷面上,我就卖个人情,可惜呀,你迟来一步,如今已不是几银几两的事。”她叫人取出一张纸:“这是你阿弟在此做倌儿的卖身契,你要带他走,就得赎身,没有百把两银子,我可舍不得放人。”
百把两冯春哪里有这些钱,她看着红泥手印,瞪向少年问:“可是你自愿的?”
潘衍并不慌乱:“被他们五花大绑、掰住拇指强行摁印,实非我甘愿。”
冯春一把将纸撕碎揉烂,塞进嘴里吞了,骂道:“你个腌臜的老虔婆,逼良为娼,算不得数。”上前拽住阿弟的胳臂,气汹汹地:“我们走。”
张少庭觉得被忽视:“嗳,你们把我忘记!”
众人惊呆了。
虔婆暴跳如雷:“张少爷、冯掌柜,你们入我的门,来者都是客,我自欢迎,人前马后的奉承大爷高兴,是我的本份;但上门仗势行凶、抢夺小倌、毁掉契纸,我也不带怕的。”一挥手,几个护院面色不善地围拢过来。
张少庭皱起眉问:“老虔婆,你到底要怎样?”
虔婆亦答道:“一百两银子,我就放他随你们走,少一文,我都不答应。”
张少庭力劝:“你也勿要得寸进尺,日后我带人多光顾你这里就是。”
“你的相好都在长春院,当我不晓么!”虔婆死咬不肯。
他俩你来我往说闲话,其余皆竖耳在听,冯春计上心来,朝潘衍低道:“快跑!去富春茶馆。”用力将身前护院推搡踢开,潘衍心领神会,三步并做两步朝门外冲去,冯春紧跟其后,粗重的步履繁杂追来,挟着虔婆地尖喊声,她瞟一眼阿弟渐远的身影,忽然顿住步,回首见护院已近,猛得推开了临房的扇门。
这正是:平生莫作皱眉事,世上应无切齿人。
第肆章烟花寨狭路相逢姐弟俩旧人新识
有诗曰:无事闲来风月场,觥筹交错醉华年,美人歌舞处处有,相看何必到江南。
冯春听得临房正唱着曲儿《好事近》,一咬牙猛得推开扇门,胭脂花油混着酒色浓香扑面而至,她快扫四周,有弹琴歌舞的妓儿、斟茶倒酒的丫头,五位锦衣华服的老爷围桌坐,两位在打双陆,其余在旁边瞧着。忽听“嘎吱”推门声,除常燕熹外,皆被惊动,一齐儿望去。
先开口的是富贾张怀礼,他认得冯春,疑惑问:“冯掌柜有事么?”话音才落,就见龟公护院如狼似虎的随来,把门槛堵的严实,有些讶异:“什么阵仗?”
县令吴明悄瞟常燕熹脸色,这还了得,厉声道:“虔婆在何处?”人墙裂开条道儿,虔婆满头滴汗地奔进来,一把抓住冯春胳臂,一面陪笑:“是我俩私底的恩怨,冯掌柜他突然发疯,乱跑乱闯的,扰了各位官爷雅兴,大人大量,请恕我们的罪!”
吴明叱喝:“还不退下。”虔婆喏喏称是,死拽住冯春就往外拖,冯春心知落她手里凶多吉少,巧着出门时见街道湿漉,换了一双钉鞋,遂抬起狠狠踩她的脚面,用了十二分力,一股巨痛五趾连心,虔婆唉哟叫唤着抱脚,手不觉松开。
冯春趁机夺步上前,在吴明面前双膝跪地、作揖见礼后,朗朗大声道:“花满楼的虔婆逼女为娼、逼男为倌,请青天大老爷为小民作主。”
吴明把眉头一皱,问虔婆:“冯春在财神街开茶馆,你为何要逼他为倌?”
张怀礼几个交换眼神,心照不宣地笑了,谁敢逼迫富春茶馆的掌柜?奸狡滑溜的坏家伙。
吴明想想也不可能:“冯春,你长话短说!”冯春把经过述一遍,张少庭在槛外听着,拍胸脯道:“我替他作证,字字属实。”
张怀礼乍见儿子在此,怒瞪他一眼,多管闲事。冯春称谢,这恶少还挺侠肝义胆!
虔婆心慌,自然不认,捶胸顿足喊冤:“那位贾仙爷自愿卖身为倌在此,签字画押一个未落下,怎就成逼男为倌?”冯春暗忖潘衍总算机灵一回,晓得给自己换个假名字。
吴明道:“卖身契拿来一看!”虔婆挤下两滴泪珠子:“哪里还有卖身契,被冯春嚼进肚里去。”
一众惊然,连常燕熹的手都顿了顿,再一抛青玉骰子,六个点,把张怀礼的棋子打下七八个,有人摇头叹息,妓儿鸣月倒满酒盅,递给张怀礼要罚,却被常燕熹半央截下,就着她的手仰颈吃了。鸣月脸庞泛红,暗自生喜,这位坐上客颇见来历,穿着雪青直裰,端戴绣帽宫花,举止堂堂,威风凛凛,是个铁马追风,弓声惊鸿的一品将军,有诗为证:胸怀豪气盛九州,寸心万里带吴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