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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部 文学病人(第1页)

两只结实的乳房扣在海平面上,一只比另一只更大一些。我的船从肚脐出发,驶往乳沟。

此时,我的船与两个岛正好构成一个等腰三角形。两条腰各长约一点二海里。正午能见度良好,不需要望远镜。清晨起雾时我也在这里巡视过。那时的乳房被或厚或薄的水汽塑造成不同形状的早点。东方的包子,或者西方的汉堡。

我只能想到这么粗糙的比喻。我既不是作家,也不是读者——我是说,不是他们那样的读者。他们坐我的巡逻艇分批抵达时,每个人都把眼前的海和岛与某个人某本书联系在一起。英国人说到史蒂文森的《金银岛》,说到大胡子鲁滨孙,而那些看起来更有城府的会装作不经意地提起威廉·戈尔丁,说小岛的“疏离和阴郁”就像是《蝇王》的故事可能会发生的地方。日本人有节奏地点着头说他们的作家名字里就有岛,他最好的小说叫《潮骚》。北欧人说如果这片海面上漂几块冰,那只有拉克斯内斯才能处理好,就像写《青鱼》那样。他们看我一脸茫然,顿时就生起气来。他们说看啊这就是地缘政治文化歧视,我们的人口少并不代表写得不好。他们矜持地看着同船的美国人挤在船头大呼小叫,从鼻子里哼出的气都带着斯堪的纳维亚的彻骨冷冽:“瞧他们一惊一乍的样子,就好像真的都把《白鲸》看完了似的。”

不过另一个美国人的说法倒是没人反对。一个是西卵,一个是东卵,他眯起眼睛说。我的女助手斯芬克斯提示我,那是《了不起的盖茨比》里写过的地方。盖茨比住在西卵,老是盯着东卵上的一盏绿灯发愣。

“我好像也看过那电影,可我只记得他们喝了很多酒。”

斯芬克斯在这些问题上总是反应很快。当然,这也许只是因为软件工程师为了配合我完成任务,又替她更新了某些设置。总之,这回执行任务,带她算是对了。渐渐地,西卵东卵的讲法在两边都流传开。没过一周,连斯芬克斯向我汇报的时候,都已经自动代换了那两个岛原来的名字。

作家在西卵。读者在东卵。

西卵是别墅区,就着连绵起伏的坡地而建,独门独院隐蔽在各种古怪的藤蔓植物中,不留心未必能找到门牌号。在整座岛上,这样的房子不超过五十栋。东卵的房子要高得多,主建筑群是三栋各十三层的高楼,围拢在一起构成半圆形,所有的窗户都能看见海面上的日升月落。它们属于同一家酒店,园区大门上顶着同样的招牌。两边我都去过,房间的调调都差不多,都是那种仿佛生下来就得了抑郁症的设计师的作品。白墙白窗帘白床单,一切隐藏的实用功能和装饰功能都在遥控器上,有些按钮可以召唤机器人管家、清洁工或者按摩师,另一些则能调动音响设备和LED电子屏,把整个房间变成凡·高的星空或者高更的塔希提岛。

“剃刀风,比极简更极简。”斯芬克斯清晰地吐出注解。

“剃刀——?”

斯芬克斯没等我说完,已经开始背诵奥卡姆剃刀的名词解释。不管剃刀到底意味着什么,西卵和东卵上这些房子反正是全世界的新锐样板。上个月,最先上岛的真人秀总导演一钻进别墅就不想出来,摇头晃脑地数着房间里可以有多少个好机位。陪着他参观的酒店经理眯缝着眼睛,视线越过总导演望向远方。

“上帝说有光就有光。住在这里,哪怕只有一天,都会觉得自己是上帝。你看这光线的变幻,跟空间的关系……”

“十八位作家要当整整一个月的上帝……还有对岸那些人,一百八十个流动名额,每人住三天,一共十轮。也就是说,莅临贵酒店的首批上帝,将有一千八百十八位。”

我在想他们不是来比赛的吗,如果输了还会不会觉得自己是上帝。

导演和经理还在你一句我一句地勾勒蓝图:文学史上的一大步,人工智能史上的一大步,视频真人秀史上的一大步,一共三大步。两座岛上的未来系超星级酒店在即将开张之前免费提供全程直播赛场,全世界最好的小说家联手阻击机器人,捍卫人类在文学世界里的最后的尊严……我隔着一米远看他们的唾沫星子在空中交汇。在房间里悄然变化的光线模式中,飞沫抛出弧线,闪着油亮的颜色,分明是一道彩虹。

恍惚间彩虹转了九十度,向我飞来。我本能地往后退半步。

“安保和后勤工作就要靠你啦,我们都知道你有的是经验。比赛时间一个半月,加上作家和读者上岛离岛的时间,前前后后怎么也得有两个多月吧。资金问题你不用担心,我们有的是赞助商。可以给你配备最先进的电脑监控系统,还有斯芬克斯那样的机器人。他们很管用,长相也过得去。”

这一点真的很重要。否则我可没法保证这两个多月我不会发疯。

“我以前负责的大型活动的安保工作,跟这次并不是一回事……我是说,文学,这好像是一个很古老很奇怪的词儿了。我不太明白我将要面对怎样一群人。”这是大实话。对于文学,我的所有知识都停留在三十年前的高中课本里。

“你不用明白他们。他们自己都不见得明白自己。放心。依我看,他们能干出什么来呢,也就是看书写字而已,嗯,也许有点不必要的多愁善感……”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我看到经理的目光开始闪烁,最后把视线从我脸上移开。

“再说了,这回的比赛强度也不小,他们没空捅娄子。一只柴郡猫就够他们受的了。”

柴郡猫,按照斯芬克斯的说法,也许是文学史上最有气质的猫。在那部大人也未必能看懂的童话里,它总是微笑着飘来飘去,露出大部分牙齿和一小部分牙龈。现在它成了一种时髦的人工智能程序的名字,这种程序专攻文学。其实也不是针对所有文学,斯芬克斯说。她的意思是,文学的其他阵地基本上早就沦陷了。十年前非虚构领域——比如新闻报道——就开始大量雇佣机器人,近三年的普利策奖好像都发给了人工智能团队。至于诗歌,虽然没有出现什么标志性事件,但是人们已经习惯在嘴上或者个人主页上悬挂闪闪发光的电子诗,就像漂亮得可疑的水晶珠链。

我听斯芬克斯描述过诗歌软件的机理,越听越糊涂,只能把它想象成类似于蚯蚓的东西,在泥泞的词库里钻来钻去。蚯蚓不知疲倦,词库无边无际。泥土还是泥土,并没有变成别的东西,但是它们的结构被随机扭转,质地被任意揉搓。松过的土看起来总是格外肥沃一点吧,我想。

小说当然是另一种东西。至少那些跟着我登上西卵的小说家们是这么说的。他们甚至不愿意承认这是一场比赛。他们说这是度假,是文学节,只不过应赞助商要求顺便写点故事而已。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免提到那只看不见的猫。他们写下的所有的故事都会和猫写的故事混在一起。故事上不会有标记,不会让你一眼看出是人写的还是猫写的。

盲审,斯芬克斯意味深长地说。机器人在希望你看出“意味深长”的时候,脸上的人造肌肉总是特别用力。

直到今天。直到比赛前最后一位作家被我的巡逻艇护送到西卵,我才闻到了一丝不太自然的气味。准确地说是那人衣领上散发的青咖喱和龙舌兰酒混合的气味。然而那个人分明长着一张欧洲脸。看不出年纪,甚至看不出性别。我盯着TA嘴唇上金黄色的绒毛和平滑的没有喉结的脖子,迟迟不敢称呼先生或女士。大部分时间,TA都用唇语对着一只带摄像头的机器说话,然后机器发出我选择收听的语言。

“其实此人会好几种外语,但不管说哪种都是政治不正确。”甲板上,斯芬克斯小声告诉我。

“是男是女?哪里来的?”我压低了嗓门追问。

“性别不详,拒绝公布年龄,但实际上应该已经有四十二岁。能肯定的是属于LGBT,少数性向群体。无国界作家。反正资料是这么说的。”

我没好意思追问什么叫无国界作家,这里又不是需要故事来救死扶伤的战场。我转过身,凑到那人身边,冲着那只蛋形翻译机大声说:“您感觉如何?我们,我是说我们人类,获胜没问题吧?”

阳光下我看到TA的眼珠,一只比另一只更绿。

“我来这里,”蛋发出没有表情的声音,“是来见证一场荒唐的游戏。”

用蛋说话的作家一到西卵就被一致推举为队长。斯芬克斯向我通报时我一点也没惊讶。除了超越性别和国界的人,他们还能买谁的账呢?

“我觉得这个人有点奇怪,更像你们,而不是我们。”我一边说一边观察斯芬克斯的表情。

斯芬克斯没有表情。她不知道怎么接口的时候就会毅然把话题引到别处去。“其实,他们推举此人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去年的诺奖得主,就是TA。”

自从有了斯芬克斯这么个助手以后,我开始学会对任何事情都不急于表态。果然,在停顿三秒钟之后,斯芬克斯的嘴角呈现标准弧形:“我说的诺奖,不是你以为的那个诺奖。我说的是诺亚奖。”

然后是信息和数据的集束轰炸。斯芬克斯列举了一大堆理由,论证如今诺贝尔文学奖的影响力日益衰落,有其历史必然性。十八个老眼昏花的瑞典人凭什么决定全世界的人最应该读什么?凭什么,斯芬克斯忽闪着人造睫毛,笑盈盈地问我。面对柴郡猫下的战书,瑞典文学院只不过缓缓地耸了耸肩,发布了一则不痛不痒的声明:“我们拒绝参与,并不是缺乏必胜的信心,而是拒绝被绑在炫目的圣坛上,成为商业的祭品——哪怕以文学的名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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