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校长王石清召集全校大会(此时学校已有一百二十多名学生,并新聘了四名教员),动员全校师生上街宣传、募捐、声援北伐。小孩子们听说可以不上课上街游行个个欢呼雀跃,十千也不例外。
在巴山镇范围内闹腾了几天,反应不大,王石清去了一趟县城,回来后便说要与县中和县里几所小学联合行动,逐乡逐镇宣传,以唤起民众、声援北伐。为了整齐好看,提高英才小学在全县的地位,姚先生提议学校购置洋鼓铜号,成立军乐队,并买布制作统一校服、校旗、彩旗等。大家都说主意甚好,但校长王石清说学校没钱。初步匡算一下,要实现姚先生的设想,需要现大洋三百元。三百元大洋可不是小数目。有人建议募捐,但根据前一段募捐的情况看,在男人还在留小辫女人还在缠小脚的巴山镇要募捐得此数目大洋是不可能的。
十千马上就知道了姚先生这流产的绝好建议。耳朵的渴望、成|人杰的梦想、布尔什维克的召唤使他飞跑回家找爹。
其时百万正在柜房里与账房先生范大傻子算账。十千闯进柜房,气吁吁地说:“爹,给我三百块大洋!”
范大傻子停住算盘,恭敬地说:“少爷!”
十千冲着百万又道:“爹,给我三百现大洋!”
百万扶扶老花镜,道:“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十千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百万严厉地说:“不行,为这个学校,我出血够多了。”
十千力争道:“这是为了革命!”
百万道:“革什么命?三百现大洋,好大的口气!”
十千道:“你不拿就是劣绅!”
百万愤怒地说:“你给我滚出去!”
红耳朵(8)
十千含着两眼热泪跑出账房。在街上转悠了一圈,想起如能拿到大洋时姚先生必定会高兴地跳起来,会拍着自己的头顶,扯着自己的耳朵夸奖自己等等诸般情景,不由地心跳如鼓,心驰神往。树上乌鸦啼叫,把他从幻想中唤醒,百万狰狞的面貌浮现眼前。钱是决计要不到了。同班一男孩正从街上担水回来,见他眼睛里有泪,便问:“王十千,哭什么?”他擦着眼,说:“谁哭啦?被沙子迷了。”那同学被两桶水压得肩膀倾斜,双腿罗圈、顾不上跟他多说,挑着水歪歪斜斜走了。十千怕再碰到熟人,便无精打采地回到大宅院里去。过了二门,隔着花棂子窗,听到百万正在对大娘发火骂人,听来听去,竟是骂自己的。大娘不但不劝解,反而添油加醋地说:“我早就说过,这个败家子不像你的骨血。查查咱王家十八辈,哪一个是这副长相?”十千听罢,心中怒火万丈,正要进去跟大娘理论,又听到二娘帮腔道:“准是那个臊狐狸趁老爷不在跑出去招的野种!”接着,屋里啪啪两声响,是巴掌拍到桌子上的声音,只听到百万吼道:“闭了你们的臭嘴!”十千怕被他们发现,便蹑手蹑脚回到自己的房中去。
吃饭时,大娘二娘板着脸,百万也板着脸,十千心里不痛快,也板着脸。胡乱吃了几口,放下筷子要走,百万喊住他,说:“十千,我送你去学堂,是让你去学本事,将来好支撑家业,那些党派的事,你离着远点。我去县里打听过,那个大耳朵的赵赤州是个共产党,整日价南跑北窜,不干正事,把家里折腾得吃糠,你不要去学他。”
十千道:“我们校长,姚先生都说他了不起,有大本事。”
百万道:“那他们也不是好东西。”
十千感到怒火从心底升起来,想:爹诋毁了大耳朵赵赤州,等于否定了我,也否定了我的耳朵,否定了我的耳朵就等于否定了我的一切。于是他说:“等北伐军来了,砍你们的头!”说完,转身就走。
第二天去学校,见到姚先生愁眉苦脸的样子,十千感到心中非常难过,便想方设法凑近姚先生,心乱如麻地说:“先生,你别难过……”
姚先生习惯地捏捏他的耳朵,说:“十千,我家里像你家里那么有钱就好了!”
她捏着十千的耳朵说的这句话在十千的心中激起了万顷波浪,姚先生呵姚先生……姚先生……至亲的姚先生……无法言表的姚先生……为了你十千什么也不顾了……爹不给钱,我就偷!
是夜,十千潜入爹的卧房,解下了爹腰上的铜钥匙,开启了爹床底下的檀木柜子,提出了两只装满大洋的白羊皮袋子。他不敢点数,咬牙屏气,控制着喘气和哆嗦,把柜子锁好,把钥匙拴回,然后提着口袋溜走。回到自己的房子,不敢点灯,松开袋口,伸手触摸着那圆圆硬硬的东西,竟如触摸冰块一样,寒气沿指尖上升,连半条胳膊都僵硬了。他盘算着如何把这些银洋带到学校去。连夜出去?大门二门关闭,大门旁耳房里还有值夜的长工,一开门必定惊动家里人。爬墙出去,狗窝里那两条忠心耿耿的大狗会狂吠不止,墙高丈余,自己也爬不上去。只有等明天上学时,装在书包里夹带出去。抱着两袋大洋,他又惊又怕,难以入眠,尽管门上闩已插,还是感觉到爹随时都会推门进来。天未亮时,他把书包里的书本拿出一部分,塞到褥子底下,把大洋装在书包中央、然后把书包放到枕头旁,又挪到桌子上,再挪到窗台上,重新挪到桌子上,再次放到枕头旁。反复折腾,竟然抱着书包睡着。丫环的敲门声差点把他吓死,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调,抱着书包他像一只被狼逼住了的羊,说:“谁……谁……”那丫环道:“少爷,是我。”听出了丫环的声音,他问:“找我干什么?”丫环道:“老爷和太太等少爷吃饭。”他说:“我不吃了!我不吃了!”话一出口,立即觉得不妥,忙改口道:“我马上就去!”急忙把书包用被子蒙好,开了门,胆战心惊地挪到正厅门口,腿发软眼发花,拧拧大腿,咬咬嘴唇,推门进去,见到几张脸都冷若冰霜,好像要审讯犯人一样,不由得头晕目眩,眼睛不能视物,默念着姚先生给我力量,勉强支撑住,见爹与大娘二娘都盯着自己,心里更加害怕。战抖抖屁股刚要沾板凳,听到爹说:“好啊,你真出息了!”十千猛然挺直身,冷汗顿时满头满脸,心里好一片灰白,又听到爹说:“古人云‘黎明即起,洒扫庭院’,你可好,连吃饭都要人请!”十千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心像欢娱的小鸟一样跳跃,口中却说:“爹,是我不对,我一定改过!”
吃饭时,十千故意说笑,显出轻松活泼的样子,脸上的冷汗却擦了又冒。惹得百万生疑,问:“你就那么热?”
十千说夜里伤了风搪塞过去。
吃罢饭,他恨不得一步窜到学校,但百万却又留住他,教训了半天,十千心里如火燎,却必须装出恭顺的样子,嘴里连声诺诺。
总算熬得百万施教完毕,十千回到房中,背上沉甸甸的书包,左看也觉得书包变了样,右看出觉得书包里有大洋,踌踌躇躇,不敢出门。后来把意识集中到姚先生那张明丽动人的脸上,咬牙切齿,做出轻松自然状,走完自房间至二门,自二门至大门这段路。这段不足十丈的距离,在十千的感觉里竟好像数万丈长。他感到爹那两只黑森森的眼睛正像枪口一样瞄着自己。
红耳朵(9)
11 巴山镇英才小学的队伍赶到县城边缘时,已是太阳东南晌光景。四十里路的跋涉,使学生和先生都疲惫不堪。校长让教体操的黄先生把队伍吆到城墙根避风处歇息歇息。黄先生将一只用硬纸壳糊成的喇叭筒子按到嘴上,喊道:“各班注意———校长指示———城墙根休息———”
校长对黄先生说:“让大家吃点干粮,整齐衣冠。”
黄先生又喊:“吃点干粮……整齐衣冠……”
十千与众学生蜂拥到城墙边。
天上追逐奔驰着一些极大极厚的灰白云团。只要有一块云团遮了太阳,立刻就有雪花飘下。风是东北风,阴冷、峭劲。太阳时出时没,天空时阴时晴。
靠在墙根上,十千感到在路上被冻僵的耳朵渐渐缓过热来,一道道细如游丝的热在耳轮上爬行,又痒又麻又痛,难过得他想哭。他已经有两个冬天不戴帽子了———偶尔戴戴单帽,从不戴能放下耳扇保护耳朵的棉帽———学生们掏出干粮,没有水,就着风雪干啃。十千的干粮在姚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