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家的花猪从土坑里叼上来一颗人头。一颗披散着头发的女人头。女人头还很新鲜,白惨惨的,没有臭味没有香味,有一股冷气,使我们的脊背发紧,头发一根根支棱起来。
在路上疲惫移动的大人们飞跑过来,全过来了,路上只余了些拖着犁耙的牛,它们不理睬让它们站住的口令,继续踢踢踏踏地往村子里走。
大人们来了,我们胆壮起来,重新围起圆圈,把“老婆”和他家的花猪以及花猪拱出来的人头围在中央。那女人头还半睁着眼,头发烂糟糟的,花猪好像要向“老婆”报功一样,跟着“老婆”哼哼着,“老婆”被花猪吓得鬼哭狼嚎。
到底还是队长胆大,他从坟头上揪了一把黄草,蹲到人头前,小心翼翼地揩着那张死脸上的土,一边揩一边咕哝:“怪俊一个女人,真可惜了……”揩完后他站起来,转着圈儿端详。落日的余晖涂在我们脸上,也涂在人头上,使它红光闪闪,宛若无价之宝。我们都像木偶一样待了好久好久。
队长忽然说:“你们看她像谁?”
我们认真地看着她,也看不出她像谁。
队长说:“我看有点像桂珍。”
桂珍是“骡子”的姐姐。
我们再看那头,果然就有些像桂珍了。不等我们去寻找“骡子”时,他先叫起来了:“不是我姐姐,才不是我姐姐呢!”
他哭丧着脸,继续喊叫:“我姐姐的头是长的,这个头是圆的。我姐姐头发是黑的,这个头发是黄的……”
“你也别犟,”队长说,“长头也能压成圆头,黑毛也能染成黄毛,没准就是你姐姐的头哩!”
“骡子”哭了,他又举出了几十个根据来证明那颗头不是他姐姐的头,搞得我们也有些不耐烦起来,队长也高了嗓门,说:“‘骡子’,你也甭吵吵啦,去叫刘书记吧,他老人家眼光尖锐,他老人家要说这头是你姐姐的头就是你姐姐的头,他老人家要说这头不是你姐姐的头你想赖成你姐姐的头也不行。”
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队长点了一大片人名,让他们回家吃饭,吃了饭好去粉坊加夜班干活,顺便把刘书记喊来验头,但人们都不想挪步。队长无奈,只得吩咐大家好生看守着人头,别出差错。此时太阳已完全下山,但天还没黑,有几只乌鸦在我们头上很高的地方呱呱地叫,远望村庄,已被盘旋的炊烟弄得一团模糊。
人们围着人头,都如磁石吸住的铁钉一般,谁也不动,也没人说什么。眼见着那天就混沌起来,农历十六日的大月亮放出软绵绵的红光来,照在我们的脸上和背上,也照在那女人头上。那女人头上跳动着一些碧绿的光点儿,我们目不转睛地看着。人是如此了,那些猪们却在月光下撒起欢儿来,一个个都把鬃毛倒竖,你追它赶着,喉咙深处发出吠叫,汪汪汪一片。我们不去管它们。
你的行为使我们恐惧(9)
“这不是我姐姐的头!我姐姐跟着劳改农场一个劳改犯跑了,这不是我姐姐的头!”他的嚎叫淹没在月光中,竟似受伤的鲫鱼往水底沉落一般,没有人理睬他。
远远的一盏红灯从村口飘过来,飘飘摇摇,摇摇飘飘,不似人间的灯火。大家都知道刘书记来了,在水一样的波动着的月光下,流过来清脆的驼铃声。红灯刚由村口出现时,我们感觉到它流动得很慢,似乎老半天都不动地方;渐渐逼近时,才发现它流动得很快,宛若一支拖着红尾巴的箭。
人圈又是非常自动地裂开一条缝,大家都把目光从人头上移开,看着身躯肥大的刘书记手里擎着一盏纸糊的红灯笼,从骆驼背上轻捷地跳下来。据“黄头”的叔叔八老万说,内蒙的骆驼是跪倒前腿,降低高度,让夹在它的双峰之间的骑者安全地跳下来,我们这头骆驼却从不下跪,刘书记腿脚矫健,也用不着它下跪。
“人头在哪里?”刘书记的嗓音像铜钟一样。
没人回答,但却自动地把通往人头的缝隙闪得更宽了。大家的目光随着大摇大摆的刘书记往前移动。最后都停在被红灯笼照明了的人头上。这时,队长才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与队长同时跑来的还有民兵连长(他是刘书记的亲侄)和两个基干民兵。民兵连长背着一支老掉牙的日本造三八大盖儿步枪,枪口上套着贼长的刺刀,刺刀尖上银光闪闪,照耀着历史,使我们猜想到了战争年代的情景。那两位基干民兵都是贫农的儿子,他们每人扛着一支铁扎枪,枪头后三寸处绑着绒线缨儿,在月光下抖动。他们腰里分左右各别着两颗木把手榴弹,也不知是什么年代制造的,更不知臭了没有。
刘书记把红灯笼交给此时已气喘吁吁地站在他背后的民兵连长擎着,民兵连长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抓着三八枪的皮带。灯笼火下,出现了一条条重叠着的大影子。
“我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头像桂珍的头……”队长对刘书记说。
刘书记不待他说完就破口大骂起来:“放你娘的狗臭屁!”
队长的腰立刻就弯曲了。队长弯着腰退到我们中间,再也不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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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书记张望了一下众人,怒冲冲地说:“你们还围在这儿干什么?一颗死人头有什么好看的?谁稀罕?谁稀罕谁提回家去吧!”
谁也不稀罕,大家就惶惶地四散回家了。
我们的猪给我们制造了相当多的麻烦,它们玩疯了,在月光地里,活像一群恶狼。
我们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