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羽目光幽幽盯着眼前的中年老头。
这到底是员来自王都的文官,还是从济阳城荒郊捡来的乞丐?
他身上裁剪得宜、做工精细的新衣裳正在无情地提醒林羽,应是钦差无疑了。
她不但记得庄清舟送来衣物时满面皮笑肉不笑,还恰好捕捉到这狗官竟背地里对对上司咒骂不已的模样。
当时当刻,林羽特别想替济阳城百姓长叹一口气,因为这位年轻的父母官,委实越看越画风清奇。
林羽甫来此城已是他治下,有些人云亦云听过了都算笑谈,关于他为何谪贬、如何圆滑亲切以及如何善于明哲保身确是晓得一箩筐,竟不想关联到自己身上,是个尽挑硬刺、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主。
前几次与他纠缠,起因皆由自己有尾巴没清理干净,又因客栈不断累下名声,一时优柔寡断也就半推半就应和了。但说到底,哼哼,鹬蚌相争,她只想当渔翁,可再也不想当池鱼。
林羽默默看这钦差大人撅着头大快朵颐完,一擦嘴,打了个饱嗝。
林羽:“。。。。。。”
什么样的开场白,能遮掩这副饿鬼屠城的吃相?
她端着一副微笑得体状,内里确是浑身难受,还得憋足脑筋想想怎么能开启一个优雅而不是尴尬的话题,却瞧这大官红黑的面上浮动欣喜,看向门外的黑眸里放着光。
林羽顺势看去,不禁起身。
“你怎么出来了?外头这么冷。”
何嘉淦见她发声,好奇地看了一眼。
毕竟自进门后,这女子便是一副深沉隐晦的姿态,两人你不开口我不接话各自玩各自的,他只顾饱腹,对这人莫名老僧入定并无旁的观感。
但也就一眼而已,何嘉淦的注意力已转移至门口。他看到来人面露关心,语气显得甚是熟稔。
“你这病不能好得这般快吧,大冷天的,窝在厢房多舒服。”
文周易好容易劝服了身旁的榆木脑袋方被允许走出房门,才见着两个新鲜活人,竟纷纷劝自己回屋,不禁无奈失笑。
他被玄伞态度强硬地数层里衣袍衣加身,外头还罩了件大氅,只有喘不动气的后怕,全无还会受冻的担心,听得二人言下担忧之意,温声答道,“劳烦大人和大娘子惦记,我无事,服过药已大好了。原是宿疾顽固,日常倒并不凶险。”
何嘉淦点点头也不强求,林羽却仍是眉峰不舒。文周易见她模样,知是心事作祟,安抚地笑笑,抬眼看向何嘉淦似有话说。
何嘉淦怎会不晓得,这二人其实是有事相求接力使劲来了,只不过身旁的女子一味忍得住,自己自是用不着主动提点。
但他与面前的青年到底短时共过患难,兼之对方于危难之际为保全自己几乎舍弃己身,这份情谊自然得周全。
他挺直腰身,亲切地呵呵一笑,一方大员的威仪和气度立现,听得他不紧不慢道,“先生与本官情谊不同,有话不妨直说,只要法度之内,情理之中,本官自当效劳。”
文周易连称不敢,被何嘉淦招呼了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他轻轻拢拢氅衣,难得说话直白毫不转弯。
“您被劫遇险,原是我等有不可推卸的罪责,但其中还有前情,能证明林家客栈同样是受害者。如今林大娘子因家中兄弟对您冒犯而心中惶惶,实在想救下那条性命,还望大人怜悯。”
何嘉淦略沉吟,“庄刺史此前确实给我递了帖子,我如今得知客栈有人里应外合,尚不知其中细节。”
他看了一眼林羽,态度未明。
“老实说,来济阳城前我已接到消息,让我需落脚此处为安。据本官回忆,那几日在此处歇息时一切并无异状,为何变故又能自内里发生?本官如今愿继续呆在此地,不瞒说,是先生你的缘故啊。”
文周易眉眼温顺,苍白的面上淌着淡淡感激的笑意,“只需大人勿要怀疑在下诚心便可,我与林大娘子皆为一体,希望客栈日日安和,更希望济阳城宇内澹然。”
“当日在井底您也看出,在下早已探知您的身份,实则客栈临危受命,原是立意倾力所能,也要护住大人平安。既承刺史府重任,我们若有一丝监守自盗的欲念,就该在您无知觉时悄声了结,何必这样大费周章且明目张胆留下把柄?”
何嘉淦双手撑在膝头,边听边想边点头,面色毫无惊诧反感与怒意,他肃目沉声道,“你说的不无道理,而况先生能出此言,本官怎会不信?关于这家客栈到底牵扯多深,事情倒不难办。听你们意思,关键还是想为那少年一力担保。这样做,本心终究是良善。”
他语气一顿,话锋又转,“只不过,本官此刻并非以一己生死审度此事。本官行踪提前泄露已成事实,贼人绑我虽是未成事,但你们谁能告诉本官,对方意欲何为?何处还有隐忧?如何消灭隐忧?我泱泱西京,钦差被绑可是立朝第一遭,这事如今止步济阳城已是不易,这几个问题不查,我如何能回都复命?”
“再者,本官此行自有使命在身,这其中兹事体大,你二人皆是布衣,是否现下可以担保,贼人冲我来,只是我这官身,而与我此行目的无关呢?”
何嘉淦见林羽容色逐渐变得肃然,心中淡淡浮起认可之意,面向文周易又道,“今日本官只能言尽于此,也算对先生舍己为我的报答。”
文周易枯坐许久,周身从头到脚禁不住倦意蔓延,只点头称是,见何嘉淦滴水不漏毫无罩门,也不好再坚持,瞥眼瞧见林羽的神色,却是有心安慰,于是强行提气道,“大人,此案前路隐晦而长,您今日坦言已至极限,我等只能指望将来还有可用之处,或作戴罪立功,保下他的性命。”
何嘉淦大手一拦,“这个不难。此种前情我也略略晓得,庄大人对二位赞誉仰仗有加,我行事向来图定一个最稳妥的打算,倒是苛刻了些,望你们有所助力,帮他戴罪立功。”
林羽顺势启口,将阿乙在牢中所言叙说,却也诚实道,“他本性良善,但人一钻牛角尖,极易神思混沌,见人见事以管窥豹。这句话算是清醒时吐露真言,我等已向庄大人禀告,如今怎么做,还尚未可知。”
何嘉淦颔首,“这是个突破口,他既要见本官,见见也无妨。”
林羽断声道,“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