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esp;赵德裕坐在椅上,缓缓地抬起头来。他经过去年的打击,头发早已雪白,面孔上也是深浅刻画,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老了不少。
&esp;&esp;他轻松地笑笑,说:“大人,草民这其实是将个包袱丢了出去!”
&esp;&esp;啥?丢包袱?
&esp;&esp;顺天府堂上堂下,一时都傻了眼。
&esp;&esp;石咏则低着头,他好似有些明白老爷子的意思了。
&esp;&esp;“这些书画,多数陪了草民超过二十年。草民带来京中,原本只是想着走礼或是变卖,能给草民的生意带来点儿好处。可是到了京中,草民却发现,这些书画,竟是一件也卖不出去,无他,实在是舍不得啊……”
&esp;&esp;旁人大多不理解,只有石咏一个明白老爷子的心意:这些都是他的至爱之物,若是为了一时金钱所需,迫不得已要变卖谋生,固然是无可奈何,可是心里一样会觉得痛苦。
&esp;&esp;世人有各种各样的原因眷恋某些物品,有些是重要的人留下的纪念,有些可以帮助回想辉煌而痛快的时刻,有些则如石咏家传的二十把旧扇子一样,是父祖所托……人们总有原因,坚持着不肯去放手。
&esp;&esp;“草民当时在山西会馆,见到了那个姓石的孩子……”
&esp;&esp;赵德裕说着说着,已然陷入沉思。旁人都知道石咏尴尬,忍住了不去看他,但心里大都在想,小石大人这么年轻,一年之前……确实还是个孩子。
&esp;&esp;“……只觉得他与草民有些相像……”
&esp;&esp;王世臣坐在上首,频频颔首,自以为明白了:他想,这赵老爷子也是任性,见到个少年,觉得脾性什么的,对自己的胃口,就干脆把心爱的东西一气儿都送给他。
&esp;&esp;然而坐在一旁的八阿哥胤禩,此刻却惊骇莫名,错过了赵老爷子的话。他正偏过头,悄悄望着身后帷幕之中露出的一片明黄色衣角。
&esp;&esp;“当时草民只想将这些中看不中用的书画一气儿全甩出去,”赵老爷子幽幽地续道,“就问他,身上有多少钱。那会儿他就只有这么一锭五两的金子……除了草民那时的日常开销之外,还有延医问药的钱,也得靠他这锭金子……”
&esp;&esp;顺天府堂上的人听了都有些警觉,齐刷刷地看向赵龄石:怎么赵老爷子的药钱,竟还要年轻的石咏代为承担。
&esp;&esp;赵龄石自然感觉得到目光纷纷朝他这边转过来,忍不住涨红了脸,慢慢向后缩,似乎想要溜走——可这里是顺天府大堂,他想要溜,又能溜到哪里去?
&esp;&esp;“草民就想着,不如将那锭金子换过来,供草民开销,而草民手上这些不能吃、不能喝,也舍不得卖掉的包袱,就一起甩给这少年吧!”
&esp;&esp;这样的“包袱”,世人恐怕都是乐意接的。只不过能像赵老爷子一样,继续把这些东西当成是“包袱”看待的,恐怕这世上也就石咏一人了。
&esp;&esp;“草民当时便问他,愿不愿意以他身上所有的钱,来换草民手里这只藤箱。这只藤箱也是草民身上所有,以所有来换所有,倒也公平……”
&esp;&esp;“不,不公平!”赵龄石尽管被人瞩目,可是听到这里,也着实难以忍耐,突然抢上前,跪在赵老爷子跟前。他做戏的功夫甚好,跪在地上,瞬间便满脸是泪,高声嚎道:“爹啊……”
&esp;&esp;“啪”,王世臣惊堂木一拍,“不许咆哮公堂!”
&esp;&esp;“……啊,”赵龄石的声音陡然就小了一圈,“都怪儿子不好,儿子那时在山东,不知道父亲在京中病得这样严重,早知如此,儿子该在京中留下来陪着爹,哪儿也不去,也省得爹手里的书画被人这么谋了去……”
&esp;&esp;他话里话外,口口声声地在指责石咏暗中图谋赵老爷子的书画,所以才会在老爷子跟前充孝子,骗得老爷子倾囊以授,将多年的珍藏全部送给了石咏。
&esp;&esp;“无凭无据的,不得污蔑朝廷命官!”王世臣又发话了,“赵老爷子,请您将话说清楚,为什么当时是石咏……小石大人替您承担日常开销,并且延医问药?”
&esp;&esp;赵老爷子完全无视了跪在自己跟前的儿子,伸手去怀里摸东西。他先将早先儿子塞给自己的一千两银票掏了出来,看着,摇了摇头,随即又往怀里摸去,摸出一张纸,低头看着,片刻间,已是老泪纵横。
&esp;&esp;“小石大人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当时被草民讹上了呗?”
&esp;&esp;“草民的逆子,从草民这里将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带走,并结了房钱,将老病无依的草民一人丢在山西会馆……”
&esp;&esp;“小石大人当时看着草民可怜,自掏腰包,给草民请了大夫抓了药,像孝子一样在草民榻前侍奉了大半个月,让瘫在床榻上的草民渐渐有了起色,他还给草民买了这个——”
&esp;&esp;老爷子将手里一柄红木的拐杖一提。
&esp;&esp;与座的都是有眼力劲儿的,知道这样一根拐杖,木质甚好,结实耐用,少说也要好几两银子一柄。
&esp;&esp;“草民当时便想,这样实诚的少年,不讹他,讹谁?”
&esp;&esp;这下子,石咏在旁人眼中看来,不是孝子,胜似孝子。而众人看向赵龄石的眼光,纷纷怪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