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斯金从胸前的兜里掏出一块布,摘下了眼镜。他一边说,一边擦眼镜,四壁将他的话语反射成了低语声:“维克多说这事儿将会没完没了。他拿电脑病毒来打比方,告诉我们它们是如何猖獗地在网络当中让上亿台电脑瘫痪的。迟早有一天,某些纳米攻击会得逞,会失去控制,那时便会有一种基于密码而非DNA的病毒产生出来。”
“那又怎样?咱们之前便同瘟疫打过交道,这次又能有什么不同?”唐纳德将双手朝着那些冰棺挥了挥,“现在的解决方式难道不比问题本身更糟么?”
他尽管义愤填膺,但还是有些庆幸,若是听到瑟曼说出这样的话来,他说不定会更加怒不可遏。他不知道这是否正是他们事先的打算,让一个更加和善的人、一个陌生人,来将他拉到一边,告诉他瑟曼觉得他需要知道的这些话。他很难不怀疑自己正在被人操纵,很难不觉得自己的关节上尽是各种绳索。
“心理学,”厄斯金将眼镜戴回去,回答道,“维克多便是通过这个来让我们明白我们的想法为何会是徒劳的。我一直忘不了那次对话。当时,我们正坐在沃尔特·里德医院的餐厅当中。瑟曼名义上是去那儿剪彩,但实际是去会我们俩。”他摇了摇头:“那地方人山人海,要是让谁知道我们所讨论的事情——”
“心理学,”唐纳德提醒他,“告诉我现在的情况又能强多少。死了更多的人。”
厄斯金猛然回过神:“那就是我们错的地方,跟你一样。试想,若是叫人发现这种病毒是人造的,随之而来的会是怎样一种慌乱还有暴乱?那样才真完了。一场台风往往会杀死数百人,造成几十亿的损失,可我们是怎么做的?”厄斯金十指互锁。“我们会团结在一起,一点点重建家园。可恐怖分子的一枚炸弹,”他皱了皱眉头,“恐怖分子的一枚炸弹所造成的损失,也不过如此,却会让这个世界陷入混乱。”
他摊开双手:“当只有老天爷可责怪的时候,我们会原谅他。当对方是我们的伙伴的时候,我们会干掉他。”
唐纳德摇了摇头,不知道自己究竟该相信什么。不过随即,他想起了自己在那间舱室当中,以为自己被感染时心底里所产生的恐惧和愤怒。然而,他从不曾担心过那些自打他出生起便已游走在他的血管中的那几十亿生物。
“面对转基因食品,我们绝不会毫无顾虑地将它吃下,”厄斯金道,“在一片草叶长成一根玉米之前,我们尽可以挑挑拣拣,却无法故意为之。这样的例子,维克多要多少有多少。疫苗和天然免疫、克隆和孪生、改良食品。他自然是对得不能再对。真正会导致混乱的,是人为那部分。若是叫人知道他们所呼吸的空气有危险,人们必定会找上我们。”
厄斯金顿了顿,唐纳德只觉得自己的大脑在飞速旋转。
“你知道吗?维克多曾说那些恐怖分子但凡还有那么一丁点儿的脑子,便应该直接公布他们正在做的事情,然后坐在那儿,眼看着事情自然发展就行。他说,那便是唯一的代价,让我们知道事情正在发生,直到我们当中的任何人最终都有可能消失无踪,随时。”
“于是,解决的办法就是要亲手把所有的一切都变成废墟?”唐纳德将十指插进了头发,拼命想要从这一切当中分析出什么道理。他想到了一个一直以来在困扰着他的灭火办法:烧掉一带宽阔的树林,来阻止森林大火的蔓延。而且他还知道,在中东地区的战争中,若是油田着了火,那唯一有效的办法便是发射一枚炮弹,用一种更强大的东西来对抗火海。
“相信我,”厄斯金说,“我也有我自己的抱怨,无穷无尽的抱怨。可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真相,只是需要一段时间去接受它。瑟曼则更加轻易地说服了我们。他立刻便看到,咱们必须从这块巨石上抽身出来,从头来过。可迁徙的成本实在太大——”
“要是能够穿越时光,”唐纳德打断了他,“又何必跋涉千里?”他想起了在瑟曼办公室中的一次对话。老人第一天便告诉了他究竟意欲何为,只是唐纳德没听进去。
厄斯金瞪大了双眼:“对,那便是他的主张。我猜,是因为他见过了太多战争的缘故。我既没有瑟曼的专业,也没有维克多的……远见。是那个电脑病毒的比喻把我给说服了,没料到那种纳米竟会像是一场网络战。我知道它们都有什么本事,清楚它们重建的神速,或者,如果你愿意,也可称作‘进化’。它一旦开始,便只有在我们都已不在的情况下才会停下来。即便那时,也不见得会停止。每一次防御,都会成为下一次攻击的滥觞。空气当中会充斥那些看不见的玩意儿,如同一大片一大片的乌云,根本不需要任何人控制,便能自行战斗。而一旦让公众看到这些或者知道……”他没再说下去。
“歇斯底里。”唐纳德嘀咕道。
厄斯金点了点头。
“你说过它们可能根本就不会停止,即便是我们都不在了。这是不是说它们依然还在那外面?那些纳米?”
厄斯金抬起头,望向了天花板:“外面那个世界现在不仅仅已是渺无人烟,如果你问的是这事的话。它正在被重置。咱们的所有实验都正在被清除。拜老天爷所赐,咱们要想重启,可能确实还要很长一段时间。”
从分流时开始,唐纳德便知道这样的轮班制度将会持续上五百年。整整五百年的地下生活。净化又有多少必要?而且,谁又能肯定它们不会来上第二次?又怎么可能将这种潜在的威胁瞒过所有人?纸永远包不住火。
“你问过我维克多有没有后悔过——”厄斯金对着自己的拳头咳了咳,点点头,“我确实觉得他有一次像是有过。有一次他轮值完时跟我说过一些话,不是第八班就是第九班,我记不大清了。我想当时我正要开始第六班。那时,你们俩刚刚一起工作过,也就是在12号地堡的惨事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