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号地堡
上升的过程远比唐纳德想象的要漫长。有那么几个时刻,他甚至都拿不准自己是否在移动,越来越担心自己的计划已经败露,担心那只明显放错位置的箱子引起了他们的怀疑,担心他们开始追踪他在尘埃上面留下的脚印,而他正在被追回。他心急如焚,只好暗暗祈祷发射梯快些,再快些。
电筒灭了,唐纳德将它放在掌中敲了敲,来回拨弄着开关。想必是存放时间太久的缘故,电池没电了。他被扔在了黑暗当中,根本判断不出哪个方向是上,哪个方向是下,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上升还是下降。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等待。他知道,也唯有这样才是正确的抉择。没有什么比困在黑暗当中——困在那个豆荚里边,除了等待,其他一切都无能为力——更糟糕的了。
伴随着一阵刺耳的哐当声,黑暗终于到了尽头。发动机持续不断的嗡嗡声消失了,寂静随之而来。接着,又是一声咣当声响,入口对面的一扇门缓缓升了上去。一个拳头大小的金属配件沿着一条轨道向前爬去。唐纳德大致了解了无人机向前运行的原理,赶忙跟着爬了过去。
随即,他便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发射台上。那台子是一个斜坡,他根本就没料到自己会出现在这样一个地方,还以为会出现在那片荒芜的土地上,没想到会是一个竖井。在他头顶上方,斜坡之上,一道罅隙正在徐徐展开,一道昏暗的光线正在越变越大。罅隙之外,唐纳德瞥见了在餐厅里见过的那翻滚的云彩,带着日出时分那种亮晃晃的灰。斜坡顶上的那道门继续打开,犹如一张正在张开的嘴巴。
唐纳德飞快地朝着那片陡峭的斜坡爬去。轨道上的铁车停了下来,锁进了相应位置。唐纳德忙不迭地向上爬着,唯恐时间不够。同时,他还要同那滑轨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以防发射程序为自动设置。不过,好在那车从未曾移动分毫,一直未见它呼啸而过。来到门口,他已是汗流浃背,赶忙爬了出去。
世界在他面前铺展开来。在一个连一扇窗户都没有的斗室当中生活了一周之后,这份浩瀚和辽阔是如此叫人悸动。唐纳德很想撤下头盔,痛痛快快地呼吸上几口。地堡那犹如囚室一般的压抑,已不见了踪影。在他头顶,只有云彩。
他所站的位置是一个圆形水泥台。敞开的发射井后面是一丛天线。他走到它们面前,抓住其中一根,爬到了下面一个宽阔的台子上。从此处往下,便只能用肚子贴地,努力用那两只戴着臃肿手套的手抓住光滑的边缘往下滑。终于,他落到了尘埃上,姿势很是难看。
他环顾了一圈天际,寻找着城市的方向——看来得绕过塔身方能看到。他转过身,朝着左侧四十五度角方向而去。这个方位,他在地图上早已研究过,但此刻身临其境,才意识到其实自己凭记忆便可办到。那边便是原先搭建帐篷的地方,而这边是主席台,在它们之外则是全地形车碾压着刚冒出头来的青草呼啸上山时,留下的一条条车辙。他似乎又闻到了食物烹煮的味道,听到了狗吠声和孩子们的歌声。半空中,似乎又飘来了国歌的曲调。
唐纳德摇摇头,抖落了往昔的回忆,开始计算时间。他知道,此时说不定刚好有一人正坐在餐厅当中吃早餐,说不定此刻那人已经放下了手中的勺子,看向了墙上的屏幕。不过他占了先机,他们还得手忙脚乱地准备服装,再掂量掂量是否值得去冒这样的险。等到他们追上他时,一切都已晚了。但愿,他们不要来管他。
他奋力朝着山坡爬去。穿着这笨重的服装,爬山确实是一件苦差事。他一连摔了好几跤。劲风呼啸着袭过山头,撒了他一头盔的沙子,送来了类似安娜的无线电上的那种嘶嘶声。他不知道这服装到底能够坚持多久,却对清洁这事知之甚详,他怀疑它们根本就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不过安娜告诉过他,空气当中的物质,从设计之初便只会针对某些特定的东西。所以它们才损害不了探测装置或是水泥,抑或一套合格的服装。而且,他认为1号地堡当中的服装应该是合格的。
唐纳德气喘吁吁地朝着山顶爬去,唯一期待的便是能够在那儿看上一眼。他一心想着这个,心无旁骛,都没想到回头去看一看。他手脚并用,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爬上了最后十五米,来到了山头。他站起身来,踉跄着向前,精疲力尽,气喘如牛。来到山顶一侧,他朝着相邻的洼地看了下去。只见一个犹如墓碑一般的水泥塔正矗立在那儿,如同海伦的牌位。她就藏在那座塔下。纵然生不能同床,死不能同穴,但他至少可以同她躺在同一片云彩之下,近在咫尺。
他想要把头盔摘下来。不过,他得先把手套给去掉才行。他“嗤”的一声撕开密封条,将其中一只扯了下来,扔在了地上。凄厉的风推着那手套,翻滚着下了山坡。北风卷起的沙砾旋转着,击打着他露出的那只手,滚烫得犹如多风的沙滩上的沙尘。唐纳德扯起了另外一只手套,不再去想接下来都会面对些什么。可就在这时,他蓦地觉得有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一只肩膀——他整个人都被向后拖了出去,拖离了那片微微隆起的小坡,拖离了他妻子最后安息之地的那幅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