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45,1号地堡
一排熟悉的笔记板,就挂在威尔逊医生办公室的墙上。唐纳德记得自己曾怀着一份嘲弄,在上边签下过自己的名字。而且有一次,他还签了一份授权,授权将自己送入深冻。一想到那时的那些签名,便犹如芒刺在背。他会在那上面写什么?当他签下别人的名字的时候,手会不会颤动?
办公室正中,一张空空荡荡的轮床又送回了那些不堪的记忆。新换的床单被叠得整整齐齐,在等待着下一个即将被送去睡觉的人。威尔逊正在电脑当中检查着下一个唤醒对象的资料,而他的两名助手则在做着准备工作。只见其中一人往一杯温水当中加了两匙绿色粉末,随即开始搅动。隔着房间唐纳德都能闻到那种混合物的味道,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不过,他还是用心地在留意着每一个细节——那种粉末是从哪个柜子当中拿出来的、得加几匙——并打听着所有浮现在他脑海当中的问题。
而另外一名助手则将一床干净毯子叠好,搭在了轮椅的后背上。一套纸袍已经准备就绪。一只急救箱被打开又合上,手套、药品、纱布、绷带、胶布,一应俱全。这一切,都在安静而又有序地进行着,让唐纳德不由得想到了餐厅服务台后面的那些人——他们准备早餐的手法也是一样娴熟。
一个号码被大声地念了出来,以确定他们即将唤醒之人的身份。这位反应堆工程师,一如唐纳德的妹妹,被缩减成了一个数字、一个坐标、一个逼仄的空间,反倒让唐纳德对那些假名生出一份好感。突然间,唐纳德似乎明白了什么:这样一来,他的李代桃僵便成为了一件最简单不过的事情。一份表格随即被填好——他的签名已不再需要——扔进了一只箱子。这部分过程他完全可以忽略。在他的计划中,可不能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威尔逊医生领着他们出了门,两名助手推着装满物品的轮椅紧跟在他身后,而唐纳德则走在最后。
他们打算唤醒的那名工程师在两层楼下,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得乘坐电梯。其中一名助手百无聊赖地感叹,说他这一班只剩下三天的时间了。
“你可真够幸运的。”另外一名助手说。
“是呀,所以给我插导尿管的时候,你可轻点儿。”他开了一个玩笑,惹得威尔逊医生也笑了起来。
唐纳德没笑,他正在忙着思考最后一班会是什么样子。大家似乎都不大考虑下一班过后的事情。他们只会一边等待着一个班次的结束,一边诅咒着下一班的到来。这让他不由得想到了华盛顿,在那儿,他所认识的每一个人都在一边期待着下一个任期的到来,一边信誓旦旦地说再也不愿意过这样的生活了。而唐纳德在不知不觉间也落入了那样的窠臼。
电梯门打开,又一条寒冷的走廊出现在眼前。走廊两侧的房间当中尽是轮值人员,这个地堡当中的绝大部分人便等待在这两层楼当中。威尔逊医生领着他们沿着走廊走上前去,在右侧的一扇门外输入密码,走了进去。整整一个大厅的沉睡身体,在朝着远处蔓延,一直蔓延到了同地堡的水泥肌肤相接之处。“二十行,第四列。”他指着前方说道。
他们一起来到了那副冰棺前,这还是唐纳德第一次见证这一过程。他曾帮忙把其他人送下来,但从没有帮忙唤醒过一个人。收殓维克多的尸体则完全是另外一码事,那是葬礼。
两名助手开始围着冰棺忙碌,而威尔逊则跪到控制面板前,抬头看了唐纳德一眼,在等待着。
“噢,对。”唐纳德说着,跪到那医生背后,看了过去。
“大部分流程都是自动的,”医生不好意思地承认道,“坦白说,他们完全可以用一只训练过的猴子来代替我,而且还不让人看出破绽。”他回头瞥了一眼唐纳德,开始输入密码,并按下了一个红色按钮:“我跟您一样,羊倌,只有在出问题的情况下才用得着。”
医生微笑了,可唐纳德并没有。
“得要几分钟,盖子才会打开。”他在面板上点了点,“温度会升到三十一摄氏度。这盏灯一闪,便必须往血管里进行注射。”
那盏灯此时就在闪。
“注射什么?”唐纳德问。
“纳米。冷冻过程会让正常人送命,我想那正是它被列为非法的原因。”
正常人。唐纳德在想那玩意儿到底都把他变成了什么。他抬起手,看着手掌上面的红色斑点,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那只滚下山去的手套。
“二十八,”威尔逊医生说道,“当它到达三十时,盖子便会松开。现在我得把那个旋钮复位,而不是等到最后。这样我就不会搞忘了。”他扭了扭温度读数下面的那个旋钮。“这样并不会终止进程。它一旦开始,便不可逆。”
“万一出了什么问题呢?”唐纳德问。
威尔逊医生皱起了眉头:“我跟您说过了。那就是我在这儿的原因。”
“可万一你也出了什么事呢?或者你被叫走了?”
医生摸了摸自己一侧的耳垂,沉吟道:“那我会建议您把他们放回去,等我过来。”他哈哈笑了几声。“当然,纳米说不定会赶在我之前将把不对劲的地方修复。只要您把温度调回去,剩下唯一要做的便是合上盖子。不过我觉得应该不至于出现那种情况。”
唐纳德倒是觉得会。他看着温度一点点升到了二十九度。两名助手一边准备着,一边等待着冰棺开启。其中一人将一块毛巾放到了一边,一同放过去的还有毯子和纸袍。药箱就放在轮椅上,盖子已经打开。两人都戴了橡胶手套,其中一人还撕下一条胶布,搭在了轮椅扶手上。一包纱布已被提前撕开,那杯苦涩的液体正在被凶狠地摇晃着。
“我的密码能启动这一程序吗?”唐纳德尽可能地寻思自己遗漏的地方。
威尔逊医生“噗嗤”一声笑了。他用双手拄着膝盖,慢慢直起腰。“我觉得您的密码应该连气闸都能打开。在这儿,还有您没权限进入的地方么?”
一只手套被拉出了,“啪”的一声响,盖子解锁,发出了一连串嘶嘶声。
真相,唐纳德很想说。不过,他现在的诸般筹谋,不就是为了能尽快接近它么?
棺盖“噗”的一声开了一条缝,一名助手迅速将它抬了起来。一名英俊的年轻男子就躺在里边,只见他面部的肌肉抽动了一下,随即便醒了过来。两名助手立刻忙碌起来,唐纳德尽量将每一个细节都记在了心里。此刻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妹妹,她就在他上面一层,正躺在那儿睡着,等着。
“等我们把他送到上面的办公室后,”威尔逊医生道,“便会检查他的重要器官,采样分析。要是他的柜子当中有什么物品,我便会派一个小伙子上去把它们给取回来。”
“柜子?”唐纳德看到一支注射器被拿走,一根针从那人的胳膊上退了出来。胶布和纱布被递了过去,而那人则就着吸管喝起了那种苦涩的药水——才喝了一口,便皱起了眉头。
“私人物品。都是他们上一班结束时被取走的东西。我们得帮他们取回来。”
两名助手帮那人套上了纸袍,伴随着一声闷哼,他们把他从雾气蒸腾的冰棺里边抬了出来。唐纳德将药箱移到一旁,替他们稳住了轮椅。他们将他扶进了轮椅,而唐纳德则想到了他们留在他床上的袋子——那个写着“轮值”二字的袋子,那个装着瑟曼的私人物品的袋子。他还记得那袋子上面有一串小小的数字,同安娜信中所写的那个很像。那串数字,原来根本就不是什么日期。
接着,他心念一动:“盒”(locket)这个字应该是错别字。他试着想了一下键盘上R和T的位置,在想这到底会不会是拼写错误。她原本想说的,莫非是“柜”(locker)?
想通了这一层,他只觉精神为之一振,屋内的寒意似乎也不那么浓了,甚至有那么一会儿,唤醒妹妹的想法都被他抛到了脑后。其他沉睡的幽灵在同他低语,在萦绕他的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