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45,1号地堡
唐纳德将闹钟定在了凌晨三点,可他恐怕很难睡着。这一刻他已等了好几周。这将会是一个机会,一个拯救而非夺取一条生命的机会,一个挽救的机会,一个追查真相并让他那越来越重的疑心获得释放的机会。
他盯着天花板,在想自己究竟该怎么做。如果说厄斯金或维克多真希望由他这样的人来领导的话,那恐怕这事并非他们所愿。可那些人已经犯了那么多错——至少对他的判断便是彻头彻尾地错了。这并非对一次终结世界的行动的终结,而是一个别样的开始,是对自己对那外面一无所知的终结。
就着卫生间中透出来的光线,他在研究着自己的那只手。两点三十分,他觉得自己已经等够了。他起床,洗澡,剃须,换了一身干净的工装,套上了靴子,拿起身份识别卡,将它别在衣领上,昂首离开了公寓。他迈开大步,沿着一条走廊向前走去。走廊当中仅剩下几盏灯依然亮着,敲击键盘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还有人在加班。通向艾伦办公室的门紧闭着,唐纳德按下了电梯召唤按钮。
在一路直奔下面前,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想最后再去确认一遍,于是刷了卡,按下了那个标注“54”的崭新按钮。灯光一闪,电梯一颤,随即动了起来。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是这么顺利。电梯一路没停,直达军械库所在的楼层。门打开了,一片熟悉的黑暗露了出来,当中暗影重重,尽是黑魆魆的架子和箱子。唐纳德用手攀住电梯门,不叫它闭合,随即抬腿走进了那个房间。空旷的感觉竟是那么真实,他那剧烈心跳的回音好像也已被这份空旷给吞没了。他等待着灯光在远处闪烁着亮起,等待着安娜走出来——梳着头,或者手中拿着一瓶苏格兰威士忌——可屋内却是一片死寂。一切都是那么寂静无声,纹丝不动。飞行员们所带来的那份短暂扰攘,已经杳无踪影。
他返回电梯,按下了另外一个按钮。电梯向下沉去,又路过了几个仓储楼层,越过了反应堆。来到医疗层,门徐徐打开。唐纳德能够感觉到那上万个身体就围在他身旁,全都面朝天花板,双目紧闭。其中一些是真正死了,死透了,他暗想。而其中一个,即将被唤醒。
他径直走向医生办公室,敲了敲门框。值班的助手从显示器前抬起头,揉了揉镜片背后的双眼,又推了推眼镜,朝唐纳德眨了眨眼。
“情况怎么样?”唐纳德问。
“嗯?好。好。”年轻人抖了抖手腕,看了看表。那表看起来已是老古董了。“有人要进入深冻吗?我没有接到呼叫。是威尔逊医生要起来了吗?”
“不,不是。我只是睡不着。”唐纳德指了指天花板,“我去了餐厅,想要看看有没有人起来了,但后来一想,反正我也睡不着了,说不定可以来这下面看看是否可以帮你们代一下班。我也可以像其他任何人一样,坐在这儿看上一部电影嘛。”
那名助手瞥了一眼自己的显示器,不好意思地笑了。“是呀。”他再次看了看自己的表,竟忘了自己刚刚才看过了,“还剩两小时。我不介意偷上一次懒。要是有什么情况,您就叫醒我好吗?”他站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捂着嘴巴打了一个哈欠。
“那是自然。”
这名助手摇摇晃晃地从桌子后面站了起来,唐纳德绕到一侧,将椅子拖了出来,一屁股坐在上面,架起双脚,摆出了一副打算在那儿待上几个小时的样子。
“我欠您一个人情。”年轻人说着,从门后拿了自己的衣服。
“哦,咱们谁也不欠谁。”那人一走,唐纳德便压着嗓子说道。
他一直等到电梯发出了“叮”的一声响,这才立刻行动了起来。一只塑料杯就放在水槽旁的晾干架上,他将它拿在手中,接了水。水哗啦啦地流入杯中,一如血管中流淌出来的焦急。
粉末上面的盖子被拧下,两匙。拿起一支长长的塑料压舌板,他搅了搅瓶中剩下的粉末,将盖子拧好,放回了冰箱。轮椅一开始时纹丝不动,他看了看,只见刹车已被踩下,小小的铁壁同柔软的橡胶紧紧地抱在了一起。他松开刹车,从一个高高的柜子里取了一条毯子和一套纸袍,将它们扔到轮椅上。一切都跟之前一样,只是这次他不能有任何差错。接着,他又拿了一只药箱,看了看里边,以确保有一副崭新的手套可用。
轮椅带着“嘎吱嘎吱”的声响出了门,沿着走廊向前走去,唐纳德只觉得自己抓着扶手的手再一次被汗液湿透。为了让轮椅安静下来,他将其后仰,用大轮着地,匆匆向前推去,而那对小轮则在空中懒懒地转着。
他往键盘当中输入了密码,等待着红灯亮起,等待着无权进入的提示。可灯却闪出了绿色,唐纳德将门拉开,在冰棺当中一番穿梭,朝着妹妹那一副走去。
期待和愧疚同时从心底涌了出来。这一步,同他穿着那套制服跑上山去一般大胆。就这样将一个家人牵扯进来,就这样去唤醒一个人,让她进入自己这个冷酷的世界,让她去承受那份安娜加诸他,而瑟曼又加诸安娜的残暴,去面对那无休无止的轮回——将会冒极大的风险。
唐纳德将轮椅推到相应位置,跪到了控制面板旁,随即又犹豫了一下,站起身,隔着玻璃窗看了看,再次确认。
里边的她,看起来是如此平静,兴许并未承受他所承受过的那些梦魇。唐纳德的疑虑愈发重了。不过,随即他又想了想,想象着她自行醒来时的样子——想象着她恢复了知觉,拍打着玻璃,苦苦哀求把她给放出来的样子。他似乎看到了她那饱满的精神,听到了她不想被骗的请求,知道她此时若是站在他身旁,肯定也会要他这么去做。相较于无知无觉的昏睡,她更愿意去了解,去承受。
他蹲到键盘旁,输入了密码,按下了那个红色按钮。键盘“哔哔”欢叫了起来,棺内传来了“咔嗒”一声响,像是某个阀门已被打开。他转动旋钮,注视着温度表,等待着温度开始爬升。
唐纳德站起身,站到了冰棺旁。时间慢得犹如在爬,他暗暗希望在程序完成前,能有人过来找到他。可伴随着又一声“咔嗒”声响,一阵“嘶嘶”声便从棺盖上传了过来。他将纱布和胶布摆好,将两只橡胶手套分开,戴在手上。手套上的弹性橡胶刚发出“啪”的一声响,一阵如雾般的白烟便升了起来。
他将棺盖抬了起来。
妹妹就仰躺在里边,双臂摆放在身体两侧,依然一动不动。一阵慌乱立刻攫住了他。莫非是他忘了什么?老天爷,难道他已经杀死了她?
夏洛特咳了一声。眼睑上的白霜融化,顺着脸颊滑了下来。随即,她的双眼虚弱地抖了抖,接着便在灯光下眯成了一条缝。
“别动。”唐纳德告诉她。他将一块方形纱布按到她的胳膊上,去拔针头。隔着纱布,他清楚地感觉到那根针在他指头下面缓缓退出了她的胳膊。将纱布按在原位,他拿起挂在轮椅上的胶布,横着粘了一道。剩下的便是导尿管了。他用毛巾将她盖住,手上缓缓用力,移除了管子。于是,她便完全脱离了那台机器,抱着双臂,瑟瑟发抖。唐纳德给她穿上纸袍,刻意让后背敞开着。
“我这就抱你出来。”他说。
她上下牙“咯咯”打着架,在回答。
唐纳德轻轻抬起妹妹的双脚,将脚跟向后推了推,让她的双膝弯出了一定弧度。他将一只手穿到她的胳膊下面,另外一只手穿到膝盖下,轻而易举地将她抱了出来。她触手冰凉,几乎没有任何分量,身上隐隐有一种怪味。
他将她放到轮椅上时,夏洛特似乎喃喃说了句什么。毯子是横着搭在轮椅上的,这样一来,她便不至于直接坐到那冰凉的椅面上。将她放好后,他立刻用毯子将她裹了起来。她将自己缩成了一个球状,双手抱着脚踝,没去踩踏板。
“我在哪儿?”她问道,声音薄得如同一片脆弱的冰。
“放松。”唐纳德告诉她。他合上棺盖,又努力想了想是否还有什么遗漏,是否留下了什么蛛丝马迹。“你和我在一起。”他推着她朝着出口走去。这便是他们俩此刻的状态:相依为命。在这个世界上,已没有了家,没有了可以迎接彼此的所在,只剩下一场地狱般的噩梦,以供两个悲惨的灵魂彼此为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