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31——第二十年,17号地堡
不经意间,孤儿已成为了物件朽坏方面的专家。日复一日,他看着钢和铁如何一点点锈蚀,看着油漆如何一点点卷起,橙色斑点怎样慢慢爬上去,看着铁器被侵蚀为粉末的过程中,黑色的尘土又是如何一点点聚集。他深知橡胶管变硬、变干、干裂时的样子,深知胶水失效后,那些原本贴在墙上、天花板上的东西出现在地板上的样子,亦深知某样物件在重力和岁月的共同作用下突然猛烈地摇晃起来的情形。不过,他最为清楚的,还是尸体的腐败过程。它们通常都不会一下子不见的——不像一位被人流裹挟而来的母亲,抑或是一位溜进漆黑走廊深处的父亲——而向来都只会一点点被吞噬,一点点化为无形的东西被带走。时间和蛆虫都长出了翅膀,它们飞呀飞呀,将所有东西全部带走。
孤儿从一本标注着“Ri-Ro”的书上撕下一篇枯燥无味的文章,将它折成了帐篷的形状。地堡,他暗暗觉得,其实更多地是属于蚊蝇的。哪儿有尸体,蚊虫便会在哪儿聚成黑压压的一片。他已在书中看过关于它们的章节。更神奇的是,蛆虫竟然也能化为苍蝇。白色的蠕动物会变为黑色,还会发出嗡嗡的叫声。事物朽坏,变上一番模样。
他将一条线从那张折起来的纸中穿了过去,好将这东西挂起来。通常情况下,小影此时都会跑过来,弓起后背来蹭孤儿的手臂,大模大样地踩着他正做着的东西走过去,让他又是恼火又是开心。可这次小影并没来打扰他。
孤儿在线上打了几个小结,以免纸滑下去。纸面穿孔的地方,专门选在了对折处,以免裂口。他太清楚事物是怎么朽坏的了。在许多方面,他无师自通,自成专家。他只消看上一眼,便能说出一个人死了多久。
他多年来所杀的那些人,一开始去搬动时,身体是硬邦邦的,但那只会持续一会儿。人们很快便会发胀,散发出臭气。他们的尸体会释放出气体,周围会有成群结队的蚊蝇。蚊蝇聚集,蛆虫成堆。
那臭味会熏得他眼泪汪汪,会让他的喉咙火烧火燎。而尸体则会很快变软。有一次,那些尸体实在是叫他无法迈腿,他只好把它们搬到楼梯上去,但皮肉立刻便分了开来。它变得如同还有山羊可以取奶时的白软干酪一般。只要人一不在身体里边,不再将它们聚在一起,骨肉便会立刻分离。孤儿在专心地聚着自己的肉体。他将那些线的另外一头系在了一个从物资部寻来的铁质垫圈上。他舔了舔嘴唇,打出了最好的结。
线和布料也并非不朽,但衣服坚持的时间要比人长一些。不出一年,人便会只剩下衣服和骨头,还有毛发。毛发似乎永远也不会朽烂,有时它会挂在骨头或空洞的眼窝上,让它愈发吓人。不过,毛发倒也是辨认那些尸体的一个标志。绝大多数男人都有胡须,但年轻男子和女性除外。
不出五年,连衣服也会腐朽。而十年之后,剩下的便大部分都是骨头了。而现如今,在地堡陷入黑暗和死寂这么长时间之后,在他得知服务器下面的那个秘密夹层二十年之后,便只剩下骨头了。不过,餐厅中的那些例外。遍布整个地堡的腐朽,让那扇门后的那些尸体更加诡异了。
孤儿拿起了他的“降落伞”——一顶纸折的帐篷和一条连着一个小小垫圈的细线。在那本打开来的书上,他有好几十根细线,聚作一团。还有一捧垫圈可用。他轻轻拉了拉降落伞上的一条线,想到了餐厅里面的那些尸体。在那扇门后,便有着那样一堆尸体,并不像其他尸体一般腐朽。当他和小影第一次发现它们时,他还以为他们都刚死不久。几十具尸体,就那样一个叠一个地堆成一堆,就像是被人抛在了那儿,或是想要从彼此身上爬过去一般。在他们前面,便是那扇通向外面禁地的大门——这一点孤儿还是知道的。不过,他没有去那么远。一看到有一双毫无生气而又陌生的眼睛那样失神地盯着自己,他立刻被吓得屁滚尿流,关上门逃之夭夭了。他逃离了那些尸体,很久没再回去,他在等着它们变成白骨,可它们却一直没有。
孤儿走到栏杆前,往下望了望,确认了一下那张纸已被折成了帐篷形状,已能兜住空气。一股凉飕飕的气流从深处涌了上来。他靠在三层高的护栏上,将上半身探了出去,一手拿着那张折好的纸,一手拿着垫圈,在想为何有的人会腐烂,而有的人则永远不会。到底是什么让他们朽坏的?
“朽坏。”他大声说道。有时,他还是喜欢自己的声音的。在事物如何朽坏方面,他是专家。小影应该出现在这儿,应该来他脚踝上蹭上一蹭的,可惜它没有。
“我是专家,”他告诉自己,“朽坏,朽坏,朽坏。”他伸长双臂,将降落伞放了下去,眼看着它猛地向下一坠,随即细线被绷直。接着,便见它跳了一跳,在半空中转了几圈,朝着深处飘飘荡荡地坠了下去。“下去吧!下去吧!下去吧!”他对着那降落伞大喊。一直飘落到最底下去吧,要么沉进无底的深渊,要么在半路被什么东西给挂住。
孤儿太清楚尸体是如何腐朽的了。他一边眯着眼睛紧盯着那渐渐消失的降落伞,一边挠了挠胡子,盘腿坐回原地,看着两个膝盖自觉地从那身破旧的工装当中露了出来。他喃喃自语,一边拖延着当天必须要去完成的“项目”,一边又从那本越来越薄的书上撕下了一张纸,尽量不去想又将有一具尸体很快便会伴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