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45,1号地堡
唐纳德的脚步声回荡在底层轮值储备区当中,数千副冰棺就那样密密匝匝地摆放在一处,犹如一块块闪亮的石头。他弯下腰,看了看身边的一块铭牌。他已忘了去记路线,暗暗担心还得从头再来上一遍。将一块手帕送到嘴前,他咳了咳,擦了擦嘴唇,继续向前走。一样冰凉而又沉甸甸的物件就放在他的口袋当中,紧贴着大腿。而在他心底里,同样揣着一份冰冷和沉重。
他终于找到了那副标着“特洛伊”的冰棺。唐纳德抬手抹了抹玻璃,看向了里边。只见一名男子正躺在其中,似乎苍老了许多,比唐纳德记忆中的老迈。苍白的皮肤笼罩着一层蓝。银色的头发、白色的眉毛,同样泛着一层蓝色。
唐纳德注视着这人,犹豫了起来,几番思量。他来到这儿,既没带轮椅,也没有药箱,只有一份冰冷的沉重、一份纤薄的真相、一份想要知道更多的欲望。有时,在找出一件事情的解决之道前,得先让它发生。
他弯下腰,在控制面板上将唤醒自己妹妹的步骤又重复了一遍。他一边输入密码,一边想到了正等在宿舍当中的夏洛特。她并不知道自己在这下面的所作所为。她不能知道——瑟曼曾像是他们两人的第二个父亲。
旋钮被转向了右边,数字在闪烁,温度在一点点爬升。唐纳德直起腰,绕着这个写着他的名字——那个他们给他安上的名字——的盒子踱起了步。这副棺材此刻正装着他的创造者。瑟曼渐渐温暖了,而唐纳德心底的那份寒冷则蔓延到了四肢百骸。唐纳德再次对着那块已被染成淡红色的手帕咳了咳,将它塞进衣兜,抽出了一条绳子。
他站在那儿,突然想到了维克多的一份文档。风水轮流转,如今也轮到他来解冻“索命”了。维克多曾写过一份报告,说的是狱卒和囚犯互换角色的实验,受辱者变为了辱人者。唐纳德当时觉得这个主意非常可恶,不相信人们会变得如此之快,觉得结果很难让人信服。但他亲眼见到了人们是如何怀着崇高的理想来到国会山,也亲眼见证了他们的变化。在这一班,他刚刚尝到了权力的甜头,便已感觉到了它的诱惑。他自己的发现是,邪恶的体系造就邪恶的人,每一个人都有堕落的潜质。所以,有的体系才需要终结。
温度上升,棺盖解锁,伴随着一声叹息打开了。唐纳德伸进手,将它抬了起来。他隐隐有些期待里边能有一只手突然弹出,一把捉住他的手腕,但里边却只有一个人躺在那儿,一动不动,热气蒸腾。仅仅就是一个人,赤裸,可怜,一条管子连在胳膊上,另外一条插在双腿间。肌肉塌陷,苍白的血肉藏在皱纹间,头发一缕缕地耷拉着。唐纳德抓起瑟曼的双手,将它们合在一处,将那条绳子在瑟曼的双腕上缠了几圈,再从双手间拉过,绕过绳圈,拉紧,打了一个结,随即后退一步,紧盯着那两片皱皱巴巴的眼睑,观察着生命的迹象。
瑟曼的双唇动了,分了开来,像是尝试着吸了第一口气。这种感觉,就像是亲眼看着一个人死而复生般,这让唐纳德第一次赞叹起了这机器的神奇。他对着自己的拳头咳了咳,瑟曼动了动。老人的眼皮眨了眨,融化的白霜顺着眼角流下,借了他几分虚假的人性。皱巴巴的双手抬了起来,想要去擦擦眼角的眼屎,去擦擦像是粘在一起了的眼皮。随即,瑟曼感受到了绳索的存在,发出了一声闷哼,更加清醒了起来,看出了一切都不大对劲。
“别动。”唐纳德告诉他。他将一只手放到了老人的额头上,感觉到了他骨子里的那份寒意,“放松。”
“安娜——”瑟曼低声道。他舔了舔双唇,唐纳德这才意识到自己甚至连一杯水都没带过来,更别提那种苦涩的液体了。他意欲何为,此时已再明显不过。
“能听到我说话吗?”他问。
瑟曼的眼皮再次张开,眼珠转了一圈,似乎聚焦到了唐纳德的脸上,目光闪烁,突然认出了什么。
“孩子……?”他的声音异常嘶哑。
“躺着别动。”唐纳德告诉他。瑟曼歪向一侧,对着那两只被绑缚的手咳了咳,他盯着自己手腕上的绳结,一脸的迷惑。唐纳德回头检查了一下远处的门:“我需要你听我说。”
“这儿出什么事了?”瑟曼抓住冰棺边缘,试图坐起身。唐纳德将手探进裤兜,掏出了那支手枪。眼见枪口平平地指向了自己,瑟曼张大嘴巴,一动不动盯着那黑色的铁器,潜意识似乎在一瞬间解冻了。他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只有一双眼睛在动,并最终同唐纳德的目光交织在了一起。“什么年份?”他问。
“距离你把我们全都杀死之前还有两百年。”唐纳德说。心底里的恨意带得枪管也颤抖了。他将另外一只手也伸出去,双手握枪,退后半步。瑟曼是如此地虚弱,而且还双手被绑,可唐纳德依然不敢有丝毫大意。这老家伙就像是寒冷清晨里一条盘着的蛇——唐纳德总是忍不住在想——一旦天气暖和,他究竟会干什么。
瑟曼舔了舔嘴唇,注视着唐纳德。丝丝缕缕的蒸汽从老人的双肩处升了上来。“安娜告诉你了。”他最后说道。
唐纳德突然有了一份残忍的冲动,想要告诉他安娜已经死了。他还有一份虚荣,想要坚称这是自己一个人发现的。不过,他只是点了点头。
“你得明白,这是唯一的法子。”瑟曼低声道。
“有上千种法子。”唐纳德说。他将枪换到另外一只手中,在外套上擦了擦汗津津的手掌。
瑟曼瞥了一眼枪,随即目光又在屋内逡巡了一圈,在寻找着帮助。片刻过后,他靠回了冰棺里。机器当中,热气蒸腾,可唐纳德却分明看到他开始颤抖。
“我还一直以为你打算永远活下去呢。”唐纳德说。
瑟曼笑了。他再次研究了一下绳结,又看了看挂在自己胳膊上的针管:“已经够久的了。”
“什么够久了?将人性都毁灭殆尽?让其中一个地堡自由,然后坐在这儿杀死其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