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浦东到浦西,不过是越江轮渡上的片刻工夫,但若想脱去那股子乡巴佬土坯味道,摇身变成上等体面人,却少不得小半生的精心算计步步为营。哪个名成利就有脸有面的人,身背后不是伤痕累累、血泪交织。
世人都爱争名逐利,却不知名利如刃,纵使削铁如泥吹毛立断,却非等闲之辈可以执控驾驭。但凡伤人者,总难免伤己。
白云苍狗,浮华若梦。时光分秒滴答回溯流转,定格在民国二年,一个春天的清晨。
薄雾散尽,华商电车绕着城墙踟蹰而来,“叮铃、叮铃,”承载着车窗里一张张呆滞的脸孔,迷茫地驶向道路的远方。
几个穿阴丹士林蓝长袍的女学生,搀挽着手臂并排前行,穿过喧嚣的街市,洒下一地叽叽喳喳欢声笑语。
扎冲天辫、羊角辫的小囡们,马扎凳上相向而坐,拍打手掌唱着童谣“小三资,拉车子,一拉拉到陆家嘴。拾着一包香瓜子,炒炒一锅子,吃吃一肚子,拆拆一裤子,到黄浦江边解裤子,拨拉红头阿三看见仔,拖到巡捕行里罚角子……”
王家码头边上,名叫洗帚弄的芝麻绿豆小巷子里,嗖嗖嗖窜出几个青头皮的半大后生。一路追逐撒欢,互相问候着脏话,嬉闹做一团。
最显眼那一个,身量高大五官齐整,穿着缎面青底暗花的对襟褂子,大踏步走在头里,精神抖擞意气风发。
看得出,衣裳是崭新的,肩背腰际肥大些,略不合身。穿衣裳的那副神色,也是崭新的,举手投足,尚不习惯。
说道起来,人不可谓不俊朗,衣裳不可谓不体面,却没来由带着股子穷人乍富小人得志的酸气。
身后头跟着一个,又瘦又小,俨然跟班摸样,一脸艳羡地仰头叫嚷着:“阿哥!”
衣着光鲜的精明少年端起架子回问道:“哪能?”
小跟班语气夸张、略带谄媚地赞叹道:“衣裳老气派的嘛!”
少年洋洋得意地一笑,挑起拇指对着自己晃了晃,自豪地说:“额就是腔调。”
再后边,一个矮个小胖子并一个精壮小子,也跟着哈哈笑了起来。
这是阿腾记忆之中,所能搜罗出的,最后一次纯粹放肆的欢笑。
48、谎言〇二。。。
景象渐渐淡去,笑声渐渐隐掉,这一切,还要再从头说起。
小跟班模样的,名叫阿义,蔫头蔫脑不起眼,在洗澡堂子里面做混堂扦脚的小学徒,活计不体面,也赚不到几两银钱。甚是苦闷。
肉腾腾的小胖子,名唤阿华。脑子天生不十分灵光,听话做事总要迟点光景。阿华家在老西门开了个卖梨膏的小摊头。梨膏不是什么精贵东西,但外路人到上海,却是一定要买两瓶回去的。阿华一家便靠着这点微不足道的薄利,维持生计。
体格精壮面目凶狠的那个,是阿毛,一个小扒手。不过他自家讲话说,那是“高买”生意,算正经靠手艺吃饭。
被簇拥围绕在中间,志得意满的帅气少年,叫做阿腾。前些年从浦东老家只身来了上海闯荡,拾荒乞讨、打杂扛包,比旁人更加辛苦艰难,却也只勉强过活。
后来他认识了阿毛阿义,几人结伴互相照应,靠些小偷小摸的旁门左道混营生。
半大小子们,无依无靠,大买卖是沾不得的。无非盯牢了富贵人物,趁人家黑夜里独自行路,冲上去抢了皮袍子和丝棉袄,再作鸟兽散四处奔逃。又或者赶着人家坐在黄包车上的当口,窜过去偷了帽子,赶紧溜进七扭八拐的小弄堂。用他们的行话讲,这叫做“剥猪猡”和“抛顶宫”。
虽是无本的买卖,却难保次次得手。遇到老实厚道的,无非训斥一顿。遇到凶神恶煞的,少不得要送官究办。
有个住在一条街上的孩子,叫白小钱的,和他们干一路活计。有天偷东西的时候被逮个正着,那人是个横主,一时火大,叫来一帮子弟兄,七手八脚,竟将白小钱生生打死了。
找谁说理去?世上的王法是官老爷大财主们的王法。打死个街头的小扒手,不过是碾死只蚂蚁臭虫。众人皆感慨说,到底是贱命,挣不得。
阿腾旁边看在眼里,心内一腔愤然。想着人家绫罗绸缎,自己却破衣烂衫,人家香车宝马,自己却乞食而行,人家前呼后拥,自己却受尽白眼。凭什么,都是堂堂七尺男儿,舍得一身剐,不信拼不出一派江山。
大人物们也并非一生出来就龙吟风啸山崩地裂的,评书里头,刘季子一个沛郡丰邑的无赖小混混,朱重八一个皇觉寺添灯油的小沙弥,最后还不是位登九五做了帝王。最要紧的,是有主意有气魄有胆识。
偶尔填饱了肚子,闲暇下来,几人凑到一处,也会一个个豪言壮志、大言不惭地各自畅想着,说什么将来有一日我做了老板,将来有一日我做了当家,将来有一日我成了大官,便又如何如何。
其实谁也没想过真会有那么一日。对于连双整齐鞋子都穿不起的穷小子们,能有吃有喝,不挨打挨骂,就已经如神仙般快活了。
于是扯累了,各自上工,街头巷尾来回游走,眼观四路,伺机而动。
那日阿腾正搜寻着猎物,身后阿毛忽然凑过来,一拍他肩膀,将一样黄灿灿的东西举到他眼前,轻晃了晃,神气活现地说:“来吧,阿哥教你开开眼,今朝得了个好东西!”
阿腾定睛观看,却是个成色十足、分量厚重的金表。即便他这么见识短浅的人,也晓得那是个稀罕物件。
阿毛看出了他眼里的震惊,更加得意,飘飘然故弄玄虚说:“猜猜,哪里得的?”不等他答话,又自顾自拿腔作调地说,“嘿嘿,你可听说过大上海同生会的秦九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