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腾一惊,赶紧拉扯他的衣袖,示意他放小声响,以免被人听去惹祸上身。
秦九爷在沪上鼎鼎大名,重义气,有手段,算个了不起的人物,黑白两道都镇得住叫得响。话说回来,若是能跟着他,不信混不出名堂来。
正思量着,几辆黑色小汽车缓缓开过,阿毛忽然指着其中一扇车窗,兴奋地说:“瞧瞧,就是他!秦九爷,就是他!”
阿腾的脑子里一瞬间电光火石,来不及细揣摩,劈头夺下阿毛掂量在手中的金表,慌忙丢下一句:“借我使使。”就撇下目瞪口呆的兄弟,撒腿向绝尘的汽车追去。
一路狂奔,直追出三条街,差一点跑断了腿,司机才发现这尾随而来的奇怪家伙。
气喘吁吁将金表还给九爷,对方欣喜之余,一脸赞许。
九爷很大方,掏出几块银元,以示酬谢。谁知阿腾一口回绝了,还义正词严地表白说:“老先生,您是看我衣衫破烂就瞧我不起。我阿腾虽然目不识丁无人教养,却知道拾金不可昧、施恩莫望报的道理。我追了来,可不是为了得什么酬金的!”
那时他尚未察觉,这脱口而出的漂亮话,正是堕入深渊之始,最初的谎言。
话一落地,九爷异常震惊,他虽混迹黑道,却也是斯文人出身,晓得什么是为人立世的根本。九爷哈哈大笑,一脸和气地说:“小子,看你人品不错,样子也机灵。你可愿意跟着我做事?”
这正中阿腾的下怀,自是爽快应允。
九爷问:“叫什么名字?”
阿腾老实回答:“自幼无父无母,只知道自己叫阿腾,出身姓氏一概不知。”
九爷略一思索,沉吟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你小小年纪不为钱财所动,正是君子所为,今后便姓君吧。”
阿腾千恩万谢,机缘巧合姓了君,自此后改名君腾。极致弱冠之年,九爷赠他表字飞扬,寓意一飞冲天,扬名万里。
49、谎言〇三。。。
阿腾自以为一朝跟在九爷身边,从此就前程似锦、大路通天了。殊不知以他的浅薄道行,别说出头,不被碾碎在泥垢之中,遭人踩踏,就算万幸了。
九爷算是赏识他,凭个没来历没靠山的白丁,一入帮会就拜在了九爷门下。辈分着实不低了。只是年纪尚小又身无长技,还是只能做些传话跑腿的事项。
摇身一变成了“白相人”的阿腾,除了不愁吃喝衣着光鲜之外,依旧要低眉顺眼地做人,察言观色着行事。到头来,能呼来喝去的,也只有从前那几个小兄弟。
九爷身边,有一起打天下的爷叔,有独当一面的悍将,有年富力强的子侄,这些人,哪个没有几分自己的心思算计。
既是江湖,难免水深而浪大。最怕些自以为是的愣头仔,凭着骨子傻气,冒冒失失往前冲。驾船的,早晚倾覆,涉水的,早晚溺亡,鱼虫虾蟹,早晚兜入网中葬身口腹。平白给身后的大佬们当了垫脚石。
再者九爷的女儿秦毓婉,十八岁上嫁给了船业小开傅元白。明眼人都知道,九爷是有心在自己百年之后,把家业交给那姓傅的。
九爷德高望重,待人极宽厚。毓婉小姐性子文静贤淑,平和内敛。傅元白心思活络眼高于顶,从不把他们这些小角色放在眼里。
整个秦公馆,他最头疼的,就只有九爷的外孙,阿臻少爷了。
阿臻少爷小时候,精致漂亮,粉粉糯糯的,黑眼珠滴溜溜乱转。不过可爱的只是外表,内里却实打实是天魔星下界。
长大后的阿臻少爷,城府深沉、滴水不漏、语带机锋、手段狠绝。人人都以为,他是因为生在黑道世家,从小刀光剑影里摸爬滚打,才会养就了一副任性霸道、强取豪夺的歹毒性子。只有阿腾心里明了,他是天生的,打从娘胎里出来,就不好惹。
初入秦公馆时,阿臻少爷不过两三岁年纪,口齿尚且不清,就已经会依依呀呀地支使人干这干那了。稍不顺他的意,张口就咬举手就抓,若想跟他讲道理,他又死皮烂脸做出一副听不懂的天真样。
每日里,毓婉小姐和张妈都围着他团团转,他竟还不知足,大眼睛东张西望,一瞄到阿腾,当即咯咯一笑,小手对他指点说:“大马”。
阿腾就只有乖乖就范,俯□去四肢着地,任劳任怨给他骑乘,任由他跨在背上神气活现地大叫着:“驾!驾!”
阿臻少爷非常记仇,哪个怠慢了他,他定心里暗暗记下,早晚追讨回来。比方那次,阿腾一早被差遣去小蔓家办事,早饭没吃上,回来后肚子饿得紧,便与多宝阿叔讨了块粢饭糕边走边嚼。不巧又被阿臻少爷逮个正着,指着他手里的吃食讨要。粢饭糕味咸油重,他哪敢给少爷吃到,便只不理会。那小家伙不遂心愿,一撇嘴不高兴了,却不立刻发作。左看看,右瞧瞧,等着毓婉小姐一露面,忽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边哭边用手指着阿腾告状:“阿君打打!怕怕!”
谁能想到一个懵懵懂懂的小孩童有这样的阴险心机,会平白冤枉好人。阿腾有苦说不出,自此得了教训,再不敢轻视那个一脸无邪的小肉团。但凡对付阿臻少爷,都倍加小心。
至于阿臻少爷从小到大做过的坏事,惹出的乱子,简直是啼笑皆非、罄竹难书。砸烂个把古董花瓶,扯破几张名人字画,都是习以为常不足为道的小事。他更喜欢玩些新花样,例如将九爷的八哥鸟羽毛拔光,变成烧鸡摸样,号称是天气热,怕鸟中暑。例如将九爷的名种牡丹,修剪得只剩下杆子,还美其名曰,是朴拙的盆栽。更有甚者,在房子里玩火柴,点燃了楼梯口的窗帘,几乎将整座秦公馆付之一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