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菊一手伸来,握着少筠,低声道:“竹子……别看了!阿菊不忍心,你别看了……”
少筠看了看一旁了无声息的青阳,终是接过孩子,把那副百鸟朝凤双面绣取了出来,细细看着。
大约……镶嵌的玻璃砸碎了,绢绣也残破了,可大致的模样儿还在,那份玲珑的心思,那份张扬的美丽,都还在。想是青阳当初就知道她为了避嫌把自己的落款挑去了,所以在那落款处,用笔墨以蝇头小楷恭整的写着:“百鸟朝凤贺新禧,有凤来仪宅安宁。”,两句七言之后,落款是:“青阳携子宏泰盼筠归”。
无言以对……无颜以对!
侍兰将孩子交给容娘子:“容娘子,你给宏泰小公子讨些奶吧。”,说着同时伸手扶着少筠:“小公子名叫宏泰么?我与容娘子看过,小公子饿得面黄肌瘦,连哭都小小声。为难他了,这一路,一个公子哥,又当爹又当娘的。”
容娘子接过孩子,苦着脸笑了笑,一言不发的转到一旁去。少筠看着她的背影,淡淡笑开:“宏泰,宽大而安定。哥哥大约吃透了人世苦头,终于立地成佛……”
侍兰忍了忍,还是忍不住,眼泪滚了下来:“襁褓里分文没有。刚才小七按着公子的话去找小公子,那人死活不肯交还公子托付的银子,只说没有。公子虽然安排妥当,无奈人心叵测……”
少筠转头看着青阳,只觉得每吸一口气,都痛得五脏六腑都纠在一起。可是,还能怎么样呢?人死如灯灭,再也管不到世途的风究竟如何吹着:“大约生死太过轻易,我们都太过无能为力。我只觉得安慰,还能见上一面,还能有所托付,想来他也这样想,所以舍得我和孩子,就这样去了。”
侍菊陪着抽泣:“竹子,别犯傻呀!你与万爷已经有了婚约……”
万钱……若是你在场,你会如何?你会怎么做?少筠摇摇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何况我与他十年情意?昔日他对我诸多要求,实在只是被这世上的诸多规矩、诸多人情道理所刁难。而今他醒过来,其实一心为我打算。我便是唤他一声相公,同他的灵位拜堂,又有什么委屈的?父母恩义、夫妻情分,他已然吃苦太多,他都看透了,才张口唤我一声娘子,我还有什么看不透?”
侍菊没了话,侍兰便把一小个包袱递过来:“孩子身上还有公子的官凭路引,另有一张当票。那受了嘱托的人黑心,收了公子的银子不得已,看见当票还起了异心,已经取了当回来,发现不过是一些瞧不懂的文书,就塞在柴房里,想当柴火烧了。小七威吓了一番,才拿了回来。我看了,是康知府素日与布政使以及朝中大人的通信,还有一些文书对证,想来……”
少筠点点头,想了想,吩咐道:“兰子,你同小七一块儿跑一趟。把这幅绢绣裹着这些文书寄当起来,只把官凭路引留下即可。”
“竹子是想……”,侍菊疑惑出声:“这东西颇为紧要,你是想留着日后……”
少筠抹干眼泪,定定看着不远处的青阳:“两淮衙门,你以为康知府有多少能耐,敢这样逼着灶户服役?你以为贺转运使又有多大胆量,敢这样大手买卖残盐、折色纳银以及纵容私盐?何文渊手段虽然厉害,但是康梁桑贺,我们这几家人,不过就是过河的卒子!青阳能用这些东西为他爹爹求得活命,就足够说明,何文渊他什么都不是!我留着这东西,因为这上头染的都是我们四家人的热血,有一天,我要连本带利的讨回来!”
侍兰侍菊都没了话,但对望的眼睛里,都有了内容:这份东西,将来必定有用!
侍兰没有在说话,放开少筠,招呼了小七,趁着还没有宵禁,又赶紧出去。
侍菊这时候才问:“竹子,宏泰小公子……咱们也带着么?”
“自然,”,少筠脸上一片冷淡,已经没有了任何泪痕:“宏泰……是我的儿子。”
侍菊十分不忍:“竹子何必……”
“不是何必。”,少筠说得十分平静:“我并不觉得委屈。青阳临死前说的话,我知道他已经明白过来了。他这时候要我做他的妻子,是明明白白这一切后,真心实意的为我们打算。他中了举人,我身为他的妻子,日后无论去哪儿,都不再是一般的灶籍。有了这层身份,就算梁苑苑也好、何文渊樊清漪也好,都不能说打就打说拿就拿。”
侍菊点头:“我只心疼你,难道你要一辈子给他守活寡么!”
少筠笑笑:“守活寡?阿菊,要是我们活着,却不能报仇,你能找个男人嫁了,就过这一辈子么?守与不守,你觉得有什么不同么?”
“是!”,侍菊沉默许久后,突然摧金折铁的声调:“我看着他们一个一个的枉死,我会拿我的命来为她们讨一个公道!”
少筠没有接话,心里对自己说:从今往后,我再也不随意哭泣!何文渊樊清漪,你们等着,天涯海角,我必叫你们血债血偿!
……
老柴最后交给少筠一只缠枝莲花青花瓷罐,最后交代了康青阳这一辈子。
少筠接过这一只瓷罐,轻轻摸着上面的青色花纹,心里感慨万千。缠枝莲,缠绵又连绵,难道不是他们前半生这诸多的纠葛么?自他成婚,她以为他再也不会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可是,她跨越万丈波涛、他跋涉山河大川,终究只是为了彼此这一场相遇、彼此这一场谅解、彼此这一场成全。
青阳,谢谢你陪着我。我一定会带着你、带着宏泰,回家去的!
此后的少筠,似乎全然忘记了以往种种惨痛,只如同昔日竹园时光一般,浅浅的笑着、轻轻的说着,从容而自若,没有了半分的悲伤。大约几人都感染了这样的心绪,无论侍兰还是侍菊,甚至容娘子,都不再动不动的就怔忪悲伤、流泪哭泣。
有一些东西在眼皮底下缓缓的酝酿着,如同一坛血泪埋进了幽深寒潭里,面上平静无波,底下的冰冷深邃发酵着某些东西。看着少筠眸子里的光芒渐渐收敛成平静无波,那抹淡笑却还是昔日一般,老柴开始明白,虽然他想像父亲一般包容、保护她,她却不可阻止的走向了成长。此后,他渐渐衰老,她则渐渐强大。他仿佛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他却不知道怎么说、怎么做。他想开口劝两句,最终仍是无从开口。
弘治十四年七月初九,康青阳客死异乡的第十二日,少筠吩咐给她梳头的侍菊:“从此后绾发梳妇人的发髻。”
侍菊看了看屋里给宏泰喂奶的容娘子,眼泪往肚子里流,只笑着说:“好,绾个发髻。”
鬓角都梳了起来,脑后一个妇人发髻,髻上一根银簪挽住一把青丝一段千里相随,鬓边一朵白木兰轻轻倾诉生死离别。少筠自知,从今往后,她便是康少夫人了。
她转过身来,朝容娘子招招手,浅笑道:“把宏泰抱来瞧瞧。初初见他时,听他哭着,猫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