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兰侍菊都同声喟叹:“瞧明白了!真正瞧明白了!”
话音才落,侍菊咬牙切齿!“昔日在两淮,家里身为开中商人,一直尊着老太爷、老爷那辈留下来的教训,因为太祖皇帝一点点恩惠,尊开中比圣旨还尊!可是出来一看,人家真正是把咱们当傻子呢!白花花的盐进了朝廷的盐仓,再白花花的米面进了朝廷的粮仓,最后,人家把咱们吃得一点儿都不剩!还把咱们从南边赶到了北边!”
侍兰含了眼泪,也是恨声道:“可不是么!想想咱们桑家!从曾爷爷那时候就开始操心开中,两位老爷算是为开中折了性命的。11kanshu咱们桑家,不仅养着这许多灶户,还养着从南到北多少官儿!可恨这些人都是吃人肉不吐骨头的千刀杀!”
没错,朝廷里的官儿拿着开中盐法一味苛刻盐商灶户,地方的军队则把敲骨吸髓当成唯一可对盐商灶户做的事情。他桑氏就是因为如此,被逼的家破人亡的!
直至今日,她桑少筠是终于看明白了!堂皇律法,掩盖的全都是形形色色利欲熏心的所谓士大夫!
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被冠冕堂皇的律法所蒙蔽;从今往后,我要拿着金圭玉臬的律法当保护伞;从今往后,我践踏你们如同昔日我被践踏的;从今往后,我算计你们如同昔日我被算计的;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们所定的一切规矩!因为,我就要做那个定规矩的人!
少筠眼见两个丫头变得悲愤,自己却只冷笑一声:“我才到辽阳,才见过杜如鹤,王军爷就已经知道了我在吴海家里,那看来,程大都督也未必不知道了。那且让我们拭目以待,程大都督究竟如何处置!”
侍菊一想,冷笑一声,说道:“全都是些狼心狗肺精于算计的东西!刚才听王仁的意思,未必不是怕咱们乱闯,反倒坏了他们这一伙子人的好事么!”
算计?要是算得出心思算盘,那也不算算计!她桑少筠要算,就要算到尽,好叫全天下人都不知道她算计了什么!
她松了松肩膀,挺直的头颅少了笔直的刚毅,多了一份从容的曲线:“从前听先生说棋,有一句词,叫我记到如今。‘机筹处,沧海未深’。人心,只怕比鬼更叫人可怕。如今我们绝地求生,势必要比别人算得更远、算得更深。你我宽坐,就看看程大都督如此本事,却又没有胆量接我这份大礼!”
……
辽阳的风,比金州所小,但是平添那股凛冽的寒意。
十余天过去之后,少筠仍然安坐辽阳吴海家中,而吴征因为不能丢下金州卫的事情,早已经返回金州卫。
此时,辽阳宁静的叫人发闷!
少筠浅浅淡淡的说话,一如江南那不动声色就能翻云覆雨的大家闺秀。无人能猜透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更无人能揣摩得透她接下来究竟要做些什么。
日子如同流水,吴海几乎忘记了眼前这个女子究竟是为什么而来,住在他家又究竟是为了什么。
一直到了十二月,朝廷钦定盐场盘点的日子终于到来,辽东各个盐点开始年末盘点。等金州所捷报传至杜如鹤手中的第二天,吴海神神秘秘的跑过来跟少筠报备:“康娘子,程大都督今夜里有空,想见见你!”
少筠一笑点头,表示自己知道,然后仍旧没事人一般,逗着自己的儿子玩。
是夜,少筠发髻梳起一段风流,云鬓抿出一笔金戈,狐裘挥过万丈寒风,布鞋踏碎千里关山,湮灭行迹却神色从容的进了辽东都司程文运程大都督的府邸。
早开的腊梅夜里不改其香,所谓暗香浮动月黄昏,这种意境,本不应是金戈铁马饮血胡虏的将军风骨,但是身姿颀长却略显单薄的程大人,却一身长衫、手背长剑,残雪之上,拈花而笑。
少筠落下两个丫头,缓步上前,借着一点凛冽,一点暗香,徐徐说道:“一支梅花翰墨写,万里山河金戟纵。大人好风骨!”
程文运回头,额角的一点汗珠衬着他温朗的笑容,算是张弛有度。所谓文武之道,理应如此!他缓缓笑开,一支腊梅递了出来:“瑞雪言祥和,锦地铺晶莹。若得缎上白,丰年必有兆。开始时,我以为康娘子诗中所言是梅上雪花,因此不由得纳罕,既然说雪花,为何有三袋子半大不小的盐。最后,金州所传来捷报,说是今年煎盐丰收,我才想明白,原来是凤兮凤兮,栖吾梧!”
少筠从狐裘中伸出手来接过那节腊梅,凑近鼻端,轻轻一嗅,冷香暗暗盈满鼻端。她深吸一口气,仿佛把这清幽气息全数吸入肺腑之中:“大人想必有话问民妇?”
程文运暗自观察这女子,发现她呼吸吐纳皆寻常,不像是练武之人,但难得的是举止优雅如深谷幽兰,气度颀颀却如筼筜凌云。他一笑:“我不喜欢被人算计。”
少筠轻轻一哼:“大人从不被人算计!海上海盗、路上盐商,都要从你这儿出大明帝国。您是陛下的股肱之臣,您是陛下的守门将军!我一介民妇,有什么本事算计您?”
程文运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笑道:“那你何必费尽心思?辽东苦寒贫瘠,金州所不该出这么多盐!”
少筠看了看手中的腊梅,又仰头看了看一株傲雪绽放的腊梅,轻轻呢喃:“得一树春,何惜一枝春?得天下春,何惜一树春?程大都督,金州所为何不该出这么多盐?”,言罢,少筠眼光灼灼,看着程文运。
程文运眉头一挑,立即明白少筠暗示。他摇摇头:“辽东苦寒,所有辎重物资,全靠内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