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老槐树下一袭玫瑰紫挖金云锦披风,静静伫立。那披风领子浆洗的笔挺,稳稳的托着那女子的颈项。玫瑰紫原是浓墨重彩的颜色,挖金的工艺,云锦的瑰丽,越发显出那张侧脸如同玉雕一般。那女子半垂着眼眸,脑后的发髻上簪着一支工艺极其精湛的写意寿字鎏金簪,其余,一概首饰全无。身上浓墨重彩,头上则深谙减法之余韵,如是一来,整个人回味悠长、意蕴深远——如同她突然间出现在他面前一般。
商天华并未理会树下的少筠,只扫了一眼院子,知道有人打扫过,而屋里的桌子上已经摆上了一壶酒、三叠小菜。
商天华走前两步,却正遇上迎上来的小七。小七拱手:“商爷!师傅托我问候您,一别十余年,您别来无恙?”
商天华眉头皱成川字,盯着小七问道:“一别十余年?小子,十余年前你还穿开裆裤吧?”
小七笑笑,看了看一旁岿然独立的少筠,又拱手说道:“小七自然是晚辈!不过十余年前的阿柴,总不算晚辈了吧?”
阿柴?商天华长眉一抖,仿佛有一股微风拂过般。
小七看商天华没吱声儿,又笑道:“若是十余年前的阿柴也不算什么,那四五十年前的桑荣,总该不算是晚辈了吧?”
“你是桑家人?”,商天华回头横了少筠一眼,眼光扫过小七之余,自己径直进了屋,坐在桌子旁,拿筷子拨了拨碟子里的菜肴。
小七双眉一抬,转身之际,厨房里忙碌完的侍菊一面解了围裙一面走出来,说道:“商天华,你还不来见过表姨妈么?”
表姨妈?那就是桑家人了!商天华轻笑一声,外人以为是讥讽,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在自嘲。他偏头看了侍菊一会,笑道:“是也罢了!不过你们找错人了,我这破庙,里头供的是泥菩萨,保不了你们过河。”
侍菊笑哼一声表示回应,随手把围裙丢在门边,先招呼小七在一旁水缸里舀了水给她洗手,然后去扶着少筠过来,才对小七说道:“小七,叫表外甥女婿瞧瞧,咱们是不是来沾穷亲戚的光来了!”
小七一笑,进屋坐在商天华身边,又从怀里摸出一锭一两金子放在桌上,然后笑嘻嘻的看着商天华不说话。
商天华长眉又是一抖,面色却丝毫未变。他放下筷子,捞起那锭金子,侧着牙齿咬了一下,发现金子赫然留着他的牙印。他点点头,又平静的放下那锭金子,回头审视着一路走来的少筠主仆:“两淮里头桑家出事,至今已经快三年了,今天才有人找我,看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了。这金子是足金,一锭一两,能叫一大家子心满意足的过一年了。姑娘,既有这玩意,就甭认什么亲戚了。我穷,帮不上你。”
少筠淡淡笑着,轻轻走着,直至她坐在商天华对面,她才说道:“论年纪,我是你晚辈;论辈分,你该向我行礼。我知道你穷,可我更知道,穷的原本不是你。我来这一趟,我是想知道,我们桑家正支的最后一人是不是还穷骨气。”
商天华听了少筠这番话,不由得高高挑起了眉头,连眼光都高高翘着,好像在睥睨什么。
少筠没有理会他,挥手示意小七,小七便乖乖的置了酒杯,给商天华倒酒,也给少筠倒酒。
女儿红的香味何其醇厚!不过一瞬间,小小屋子里弥漫了浓烈的酒香,冲散了屋子里常年的霉味!那味道,如同回忆中的滋味,一下子贯穿了商天华的鼻腔,直冲到他的头上。他浑身一震,霍然起身,然后拉开凳子,一言不发的转进了后堂。
留下的三人都不明白商天华要干什么,但是他们也早已经不是一惊一乍的愣头青了,一路的风霜,早已经让他们都学会收敛情绪,耐心等待,因此,少筠没有说话,侍菊没有说话,小七也没有。
两刻钟后,后堂传来了声音,当三人的视线都投在侧边的小门时,三人眼中同时闪过惊讶!眼前之人,还是之前那个邋里邋遢的鳏夫商天华么?!
他一根浓翠近黑的翠玉簪拢住一把花白头发,他两道长眉梳得整齐,气势万千的搁在脸侧。他眼睛狭长,里头精光滚动,他剃掉了横长的胡须,留下两撇八字胡。他身穿一袭蓝色半旧的松江府细布右衽长袍,腰间玉带莹润,足上鞋履威风。端得是仪表堂堂、威风八面!
商天华手里托着一份陈旧文书,来到少筠面前,撩起衣袍,下跪行礼:“甥女婿商天华拜见表姨妈!”
小七咋舌。侍菊则笑着扶起商天华:“商爷,何必拿阿菊的话当真!您快请坐吧!是咱们来晚了!”
少筠含笑点头:“商爷快些请坐!如阿菊所说,是我来晚了。”
商天华站了起来,长眉却又抖了一下,表情颇为严肃的说:“话不能这么说,按辈分,你受我这个礼,并不为过。”
少筠没有再接话,只是伸手作请。
商天华也没有再啰嗦,大方落座。他先拿筷子吃了两口菜,又喝了一杯酒,才稍微把方才在后堂酝酿的话理出个话头来:“一家子的亲戚,从曾祖太爷那时候算起,你我还是一家兄弟。我听到两淮那边出事,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筹过银子的,可……也没多久,就听说老桑家全散了。哎……”
少筠一路听着,一路淡淡的笑。就在听闻商天华的两声喟叹时,她突然觉得,心里所有的爱恨都淡了,否则为什么当初那样惨痛的事,如今听在耳里,就如同听着别人的故事一般,淡漠的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信与不信,不在于商爷说,也不在于我听。”,少筠说道:“我是桑若晖、桑二爷的女儿,桑少筠、小竹子。商爷大约猜得到吧?”
“小竹子么!”,商天华一面喝酒一面说:“猜得到!早十年前,你爹爹你大伯来的时候,那一会,我岳母还在,岳母的大伯还在,这宅门里头,谁不知道两淮少字辈里头有几个孩子,何况你小竹子、竹叶子还是少字辈里头的拔尖?只是我没想到,这么多年后,这宅门已经卖得只剩下这所小院子的时候,还有故人找上门来,而且还是二爷的心尖尖小竹子。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说到这儿,商天华将他放在桌边的陈旧文书推到少筠面前:“我也不想问你两淮的事情,我也不想奇怪你怎么就死里逃生,又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随手拿出一锭金子。不过对老桑家来说,我究竟是个外姓人,这份文书……我替你们保存了十多年了,是该交还给你们。”
少筠扫了那份文书一眼,没有说话。侍菊笑笑,拿起文书看了看,又传给小七。小七看完了,笑道:“原来是老桑家的边商勘合文书!”
商天华轻笑了一声,没有接话,却把手里的女儿红一饮而尽。
“商爷何必这般说话?”,少筠把玩着手里的酒杯,笑道:“要是商爷想把这份文书交给桑家人,这十年间,每每遇见北上的姑父,都不曾交托,反倒等桑家落败了才交?”,话到这里,少筠抬头看着商天华,眸光清澈,却分明有逼视的意味。她也没有理会商天华一闪而过不自然的脸色,继续说道:“商爷你不是心灰意冷,否则何必一收拾衣冠,就焕发新气象?你是看见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