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家乡刚到成都时,我临时在报社办公室睡过半年钢丝床。钢丝床又软又硬,身子压上去,细软的钢丝会吃力地吱吱乱叫。这个声音我不会见怪的。这个声音在哪里都一样。这个声音在躺下和起来时都一样。
我一次又一次地躺下,又一次接一次地起来,为的不是困和不困,而是这种过程让我感到了时间的流逝。由于林达父亲不容置疑的悲观,我的陪护事实上已经失去实际意义,说白了只是在等她停止心跳。尽管我对迎接种种不测早有防备,但事情一旦真的摆在我面前我还是接受不了。
深夜2点钟,随着钢丝的又一阵吱吱乱叫,我不知是第多少次起床,然后又坐在了林达身边,这时候我第一次愕然地发现心电图上出现了“32”的数字。起初我还以为这是幻觉,因为整个夜里我都在惦念着这个数字,怕它突然跃然在我眼前,当然更祈求它不要出来。当确信这不是幻觉后,我的第一感觉是眼睛“嚓”的亮了一下后便一片黑暗,如同烧掉的钨丝。然后有一种盲目的屈辱,只觉得想骂人,想摔东西。再后来,我突然盯着仪器,希望那上面一波一波的脉冲立即消失。不是说我守望了十几个小时就厌倦了,而是我对自己的希望厌倦了,绝望了。我知道,尽管“32”这个数字是经过长达六个小时的埋伏才杀出来的,但它的出现意味着林达告别生命的脚步一刻也没有停止。现在我全然明白林达父亲为什么那么悲观,严格地说这是我第一次目睹林达向生命对岸走去留落的脚印,而这样的脚印林达已经留下了长长的一串。
接下来的事情是荒唐的,说疯狂也许更准确。支持我做出疯狂举动的,首先当然是我不想林达就这么死去,然后是个弱智的想法,我想既然这样静躺只有等死,那么动一动呢,会不会像林达父亲说的“经不起折腾”?只要经得起折腾,我想她父亲也许就会改变主意,带她去“兰州或西安,甚至北京看看”,这说不定就时来运转了。在这种迷乱的思绪中,我开始给林达制造种种“折腾”,先是摇床,然后是动她四肢,然后又抱她坐起。我觉得这都是她以后出行必然要面临的,我反复做着这些动作,同时密切注意着心电图的变化。前两项动作任凭我怎么变化节奏,心电图都没出现异常,最后一项起初也没有,直到我第五次抱她起身时,心电图突然急骤地猛抽了几下,接着脉冲便渐渐地几乎变成了一条直线。这也就是说,林达中止了心跳!
好在过一会心跳又起来了,但心律已卑鄙地跌落到30(比刚才减少了2~3下)。我荒唐的试验就这样以失败告终。或许还可以这样说,如果以前面六个小时减少一次心跳的公式来计算,我所作所为的结果是让林达白白支付了12到18小时的生命,而她仅有的生命也许比这个时间还要短暂。
可怕的事情总是超乎时间之外的,从心律发生急骤变化到现在已过去十几分钟,但我还是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勾着头,弓着腰,双手抱着她上身。等我清醒过来,我感觉自己只剩一只右手,左手已经被林达身体压得失去知觉。我在抽动左手时,右手因为用力,自然一摁,恰好摁在林达的胸脯上,一下觉得好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起先我没在意,后来等左手恢复知觉后,我又想起刚才硌我的东西。林达现在穿的是一件文化衫,肯定不可能是钮扣硌的,看她颈脖上也没挂什么。究竟是什么硌了我一下呢?我奇怪了。我把手又放回老地方,试探地触摸着,马上在她乳沟左上方一带触到了一垞异常的东西,它像是粘在乳房上,我试着抠了两下,那东西并不松动,好像粘得很牢。我突然想到,这不就是她长黑记的地方吗——
她左乳的右侧有一片黑记,形状不甚规则,有点像地图上的某个头重脚轻的半岛,头部有个拇指这么大,黑得发蓝,摸上去似乎有点黏性,然后的部分似乎是从头部渗下来的,颜色和黏性都依次减弱,尾梢几乎变得灰色而毫无触感。在我们不久的性爱中,我发现这块黑记很有点神秘,每次做那个事,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把我的激情引导到它上面去,而且只要我一去亲爱它,她就会显得特别的兴奋、迷醉,似乎它的感觉要比毗邻的乳头,甚至下身还要灵敏,还要强烈。有两次她甚至只是凭着我对它的抚摸和亲吻,就淋淋漓漓地完成了销魂……
说真的,这个东西的神秘性一直盘踞在我心里,它藏着她的秘密,也藏着我的好奇。现在,好奇心驱使我把手伸进她衣服里,要说这对我已不是第一次,但此时我的感觉似乎比第一次还第一次,而她冰凉的身体非但无法叫我联想起过去的什么,而且还令我有一种鬼祟的犯罪感。当我手一触到那垞异物后,不知怎么的,好像是被烫了一下,我手猛地往外一抽,结果一下把她衣服撩开了。这时,我被自己看到的东西惊呆了:黑记居然从原来的平面上高高拱起,变成了一垞肉赘一样的东西!其形状基本跟原来差不多,还是半岛形的模样,只是略有增大,相比较拱起的高度是太明显了,高的地方(沉重的头部)几乎有乳头一样高。从色泽上看,它充满生机,黑得蓝莹莹的,黑得要冒出来,黑得四处乱挤。仔细看,周围还布有疏密不一、呈放射状的黑丝丝,像是皮下渗透的,而且也许是一直仰卧的缘故,往乳沟方向渗得尤为明显。整垞东西的重心也往乳沟倾斜。我再次试探地用手指头轻轻摁它,发现了它硬度的变化:越高出的地方越硬,最硬的地方(头部)几乎跟结了茧似的。不论是色泽,还是硬度,还是高度,其依次增减、变化的巧妙程度都像是自然生成的。我有种感觉,好像这片黑记自我最后一次触碰它后便活了,然后一直在慢慢生长,并将继续生长下去。
我觉得难以相信。
神秘的黑记变得更神秘了!
我感到有一种要出事的害怕。
有一会儿,我看着这片蓝幽幽的黑,突然想起一句诗:黑的有毒的玫瑰。
我担心从我第一眼看它时,它的毒素就沁入了我肺腑。在这种担心中,我居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并恐惧地替她重新拉上衣衫。但被衣服盖住的黑记更有一种看不见的可怕,我甚至担心它是隐蔽在衣服的黑暗里的魔鬼变出的一支毒箭,准备向我发射,何况我想薄薄的文化衫又怎么能阻止毒素的弥漫。就这样,我又撩开衣服,再次审视着它,我感觉就那么一会它好像又长高了一些。
我相信我已有些迷乱。
我需要调整一下心神。
于是我出去走了一圈。
刚出去那会,我曾想上楼去喊她父亲下来,但到洗手间撒了泡尿冲了把脸后,我又改变了主意,直接回到病房。这时候我感到自己基本上消除了恐惧,我心想,如果这东西确实可怕,那么最可怕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因为我曾经多少次亲过它,吻过它,抚摸过它,玩赏过它。有种奇怪的力量,也许是为了证实我并不怕它,也许是我进入了某种幻觉,我又迷迷糊糊地伸出手向神秘的黑记伸去……
过度的恐惧让时空再次剥落了我,等我回到现实中时,我看见自己正全神贯注地在抚弄着黑记,那样子既小心又亲爱,既畏惧又痴迷。手指尖的感觉在告诉我,黑记表面像洒满了花粉一样细腻而具有黏性(比以前要更黏),而且有明显的热度:这恐怕是林达现在全身惟一有热度的地方。指尖稍稍上一丝力,透过毛黏黏的表面,下面又仿佛长了软骨似的硬软硬软的,有些部位可以说很硬,比如头部,下面像埋了枚指甲盖似的硬。但硬又不是那种钢铁的硬,坚固不化的,你对它上多少力它反弹回来多少力。不是这种硬,而是一种冰块的硬,我对它使力它不但不反弹,反而把我的力吃住了,同时我可以感到其硬度有随力松软的趋势。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我的指头被感觉本身紧紧吸住了。
正当我在为指尖下那团硬东西顷刻间便有所松软的奇妙迷惑时,我又看到一个惊人的事实:心电图上刚才还平平缓缓的脉冲,这会儿正变得一浪高过一浪,同时表示心律的数字像读秒一样的在不停刷新——32,33,34,35,36……在“36”上停顿了一会又往回走——35,34,33……最后停在“33”上不动了。
是什么引起了这天大的变化?会不会是因为我刚才抚摸黑记的原因?为了验证,我又开始触摸黑记,先是轻轻的,后来慢慢地上力。在我感觉指尖下的硬物有些松动时,心电图上的数字又开始神奇地跳动——34,35,36,37,38……我拿开手后,数字在“38”上停顿一会又开始滑落——37,36,35……最后停止在“35”上。
不用说,我的猜想得到了证实!顿时,我心灵有种要爆破的紧张和激动。我强烈地感到,我一个人无法承受眼前这一切,这巨大的、不可思议的、几乎是荒唐的一切。于是我跌跌撞撞地冲上楼,叫醒了林达父亲。
“这是不是一块胎记,你以前见过吗?”
“没有。从来没有。”
“这么说是后天长出来的,而且肯定在她……青春期后。”
“嗯,应该是这样,否则我不会没见过的。”
“她最早发病是什么时候?”
“14岁那年。”
“那正是她开始步入少女的一年?”
“嗯,差不多。”
“我想这东西肯定就在那一年里长出来的。”
“你想说明什么?”
“这是个神秘的东西,林达的病根可能就在这上面。”
在我一番演示之后,林达父亲也惊呆了!
刚才,林达心律最高已冲到“45”,现在恒定在“41”,同时黑记的形态包括大小、色泽和软硬度都有一定程度的变化,我看几乎有明显好转。如果不是林达父亲阻止,我甚至有信心在天亮之前让林达结束长达10天的噩梦。我所以如此有信心,是因为我看到我现行的这一套完全屡试屡灵,而且到现在为止我只是光凭手指的触摸,以我经验推测,如果我动用柔软、温润的唇舌去亲吻,去呵爱它,这情意绵绵的东西一定会更加满足,因而更加快速地被爱陶醉并融化。但林达父亲以医生权威的意志坚决反对我。
“听我的,饿汉不能一口吃饱,冻僵的身体不能直接用高温取暖。林达已经昏迷十天,你想在一夜间让她醒来无异是拔苗助长,结果肯定要害了她的,即便不死也要落个三长两短的。”
我不敢说他这种比喻一定有道理,但我不敢拿林达的性命冒险,所以最后选择了比较保守单一的“疗法”:只是一味靠手抚弄,而且还磨磨蹭蹭的,一天顶多弄个一两次。结果都到了第三天黎明了,我一觉醒来,见林达还在昏睡不醒。而此时神秘的黑记已全然恢复如初,林达心律和体温也都回升到了正常人的水平。我有点等不得了,趁林达父亲暂时出去时,我私自使用了新的方法: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