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挨着他坐下,眼角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斜对面的韩峥——他看上去面色如常。她舒了口气,微微露出自嘲的笑容,完全弄不懂自己在害怕什么。
韩家的晚餐难得没有半点”硝烟“,尽管韩峥的面色不冷不热,却已经比以往绝大多数时候的气氛好太多。话虽如此,韩进远却隐约担忧韩峥保不齐一会又故意弄出点奇怪的状况来。趁着局面尚好,在临近吃完晚饭前好意提醒道:“米兰,一会儿吃完你和怀涛去你房里聊吧,你们年轻人自己玩儿也好自在些,不必顾虑我这个老头子。”
怀涛和米兰不约而同猜到了韩进远的心思,也就没有多说客套的话语,点头说好。
韩峥对此不置一词,依旧埋头扒饭。
韩进远心情不错,话也比往常多了些,转过脸问米杨道:“米杨,你姐姐明天上午就去财大,你是一早就跟她一路回学校呢,还是待到晚上,我再送你回去?”
米杨红着脸支支吾吾道:“我……我跟姐姐一道走。”
“唉,”韩进远显然想到了别处,“我还想你好难得回家一趟,让你好好陪我一天,好吧……”
米杨觉得害他心生感慨很过意不去,忙解释道:“韩叔,我很乐意在家陪你,只不过,我明天确实已经有约,所以……”他和蒋睿涵约好了去看电影。蒋睿涵说,这是对那天给他造成伤害的补偿。他心里对这场电影也是既期待又紧张。
韩进远见他的神色、听他的话音已料到分,只是不便确认。一来他毕竟不是米杨的父亲,过问起来多少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他觉得像米杨这样重残的孩子,若是随口便向他提感情之类问题,万一说得不好,只怕触痛他更重的心事。若论起来,米杨在方方面面的难处可要比韩峥多得多了。
吃完饭,米兰习惯性地走进厨房帮忙,被韩进远硬是叫住了:“你不用管这些,和怀涛上楼玩儿去吧。”
米兰因为有怀涛在,也就听从了他的话。怀涛便欣欣然跟着米兰上楼,进了她的房间。
她本来已经顺手预备要关门,却见韩峥的身影紧跟着到了二楼平台,她摸着门把,仿佛忘记了方才准备的下一个动作是什么。然后,韩峥沿着走廊一路朝她的门口走过来。在他经过门前时,她犹豫了一下,终于想起要把门带上。她听着他的脚步声,一步、两步……就在房门接近紧闭之前,她“霍”地拉开了它;走廊顶上洒下的昏黄光晕与屋内的灯光交融在了一起。米兰向着那个还未曾远离的怯怯地问:“你……要不一块儿进来坐坐?”
韩峥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门边站着的米兰——她又在绞着自己的裙摆。
沉默有顷。在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一小段时间里,米兰先是差点怀疑韩峥是否听清了自己的话,继而又奇怪地觉得自己之前可能什么也没说,所谓的邀请只是她脑中一时短路形成的幻觉。
但是,她发现韩峥真的往回走了、真的在往她的房门口靠近。他走得极慢,三四步的距离仿佛也成了漫长的一段路。可当他这个人真真切切地站到她的面前,旋即进了她的房间后,她又恍然感到一切发生的“很突然”,她还缺乏足够的心理准备。
怀涛对于韩峥的进入倒没表示出明显的不快,只是不和韩峥主动说任何一句话。在看到窗台下摆放的那盆米兰花时,他扭头对米兰说道:“这米兰花要日照充分才开得好,香气也会更浓郁。倒不如搁到院子里去,等冬天了再搬回屋里来。”
米兰怕韩峥听了他的自说自话会不高兴,暗自心里开始打鼓。不料他竟点头说:“嗯,你说得很对,这花儿既然在阳光底下会开得更好,就应该把它放到外面去。”
记忆里,韩峥是第一次对自己的话加以肯定,怀涛本不是更爱绷着脸得理不饶人的性子,面上便缓和了许多,微笑道:“我听我妈说,这花还有个特别之处:别的花都是凑得越近越能闻到香气,这米兰花则要远远得闻,才更觉得香得扑鼻、格外地好闻呢!”
米兰一面坐在床沿上,一面却有些心不在焉地垂头看着自己裙子上的印花发呆。一绺乌黑的刘海垂落下来,她觉得有些痒痒,便抬起头用手拨开。那一个瞬间,正巧与她对视的是韩峥那双失意的眼睛。她从来不知道“失意的眼神”也可以是那个样子:像是微微颤动在草间的的早春的露珠,透着寒凉却又闪闪发亮。
逆转
韩宅所在的这条巷子地处闹中取静的地段,所有的民居都是保存良好的旧式洋房,而一路密密匝匝的树荫让整个氛围更显清幽。
米兰一直把怀涛送到了巷口。这时候的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天空如黑暗中的海洋,深灰色的云层则像浪潮一般缓缓前涌。
两辆出租车过去,怀涛都没有伸手去拦。当第三辆车驶来时,米兰拦下了它。
“那就明早学校见吧,到时我送你去财大。”怀涛上车前将她的手略加用力地一握,随即蹙了蹙眉,只因这样炎热的季节里,她的指尖依然带着微微的凉意。他忍不住把她的手举至唇边,柔软的嘴唇飞快地吻过她每一根手指。
米兰浑身一紧,不知该怎么动好。终是笑了笑,说:“好,明天见。”
他钻入了车里。车子发动;直行;随后转向另一条街。
米兰傻愣愣地站了片刻才转回身往回走。夜已经深了,巷子里没有其他人,耳边所有的声音只有自己轻微的脚步声和隐匿在树叶间的夏虫的吟唱。越朝韩家的方向走近,她就越心慌意乱,很快额头、掌心都渗出密密的汗水来。
这条巷子她从小不知走了有多少遍,巷子不长,景物皆眼熟,可此刻走来,却仿佛是一段“去向未知”的漫长甬道。路灯明明足够的亮,她依然看不清路的尽头。她的步履异常缓慢,本能地觉得哪里和过去不再相同——当自己再次走入韩家的一瞬,随之而来的将会是一些巨大的撼动。她完全不能进行有逻辑性的思考,脚下倒像是被人拉着才往前走似的。墨黑的树影,黄亮的路灯,莹白的月光,深蓝的天幕,一切组成了一幅光影奇妙交叠的巨大画布,而她被某种力道吸入了这样一道背景里,无法抽离也无所遁形。她放弃了思考,放弃了抵抗,任由心脏突突地剧烈跳动着,一步步地走向那个拥有她大半人生回忆的小院中。
一进韩家大门她发现的头一桩事,便是那盆米兰花已被人从房里搬了出来。她不由怔了一瞬,还来不及分辨自己的感受,就被突然响起的说话声吓了一跳:“都这么晚了,还不快进来。”
米兰瞅着站在洋房入口门框下的韩峥,之前慌乱的心跳速度不知为何倒反而渐渐稳了下来,她朝他笔直地走去,直到站到他近前才开口问道:“你怎么还不睡?”
韩峥之前并没有在米兰房里久留,只待了一会儿便说要回房休息了。留下怀涛与米兰单独相处了个把小时,怀涛才告辞。米兰还以为韩峥早就睡下了。
他伸手一指庭院中间的那盆米兰:“刚去你屋里把花搬下来。”
她注视着他,下意识地试图从他简短的话语和闪烁的眼神中读出背后的心情,可她发觉似乎有点困难。她垂下眼睛,嘴里喃喃说道:“何必急在这一晚……”
他说:“何必再留到明天?”他的语调中带着强烈的困惑,一双眸子瞟向夜空,神情仿佛是在侧耳聆听来自天边的某个回答。转瞬之间,他的眸光从明亮到黯淡,就好像一个人在征求某人答案时,得到了一个自己并不愿意接受的结果。
“你还好吧?”米兰其实挺怕韩峥发生类似这样忽然神色呆滞的情形的,不仅因为他阴晴不定的个性,更因为在他癫痫发病前也往往伴随着这样的先兆。她不禁用手拽了拽他的胳臂,轻晃了两下。
他好像是被人从梦境里拽出似的,一时间还有些恍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