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敏漫不经心道:“狄彪那般刀口舔血之人是过不惯平常生活的,若因罪被流放驱逐出净莲司,多半会落草为寇。再者,他若真杀了那雍州王岳,断不会傻到将证据存留,那张纸还在,则说明他并未来得及动手,而是在犹豫之中。既未酿成大错,你意思意思就成了,别削他吏籍。”
贺兰慎不语。
见他清正,裴敏决意攻心为上,遂停住脚步道:“贺兰真心,这样罢,我带你去个地方。”
贺兰慎顿足回首。
风撩起裴敏鬓角的碎发,她弯着眼道:“你跟我去后,再决定如何处置狄彪。”
五色的纸风车在货郎的担子上转动,垣墙内间或有几只纸鸢歪歪扭扭飞起,小娘子的笑声如银铃清脆。风拂过陌上杨柳,蜂蝶萦绕于花枝,整座长安城都像是嵌在画框中似的,庄严繁华,美得不像话。
长乐坊多酿造,还未进里门,便已闻到浓郁的酒香。
裴敏将贺兰慎带去了长乐坊最东边巷子尽头的一家小院。
小院有些年头了,门瓦陈旧,却胜在干净温馨,石阶打扫得很干净,没有一点青苔杂草,暗色的大门上铜环光亮,张贴着褪了色的红色福字。从半开的大门朝里望去,可看见里头并不宽敞的天井小院,院中有七八个孩子在玩木马、放风筝,大的已近弱冠,小的才三四岁,吵吵嚷嚷一片。
一个男孩儿不小心撞到了女孩,女孩子大哭起来,场面一片混乱。继而竹杖敲打地面的声音响起,一名十八九岁的清秀少年敲着拐杖,小心地避开满地乱跑的弟妹,随即蹲身搀扶起跌倒大哭的女童,温声红道:“花奴勿哭,大哥给你呼呼,不疼不疼啊!”
女童果然抽噎着止住啼哭,扑入少年的怀中。
少年微笑着抬起脸来,露出一双没有焦点的灰色眼睛。那眼睛像是蒙着一层深重的浊雾,映不出阳光的色彩。
“看到那个盲人少年了么?他叫狄问礼,是狄彪的长子。以前狄彪还是不良人那会儿,因查案结了仇家,那人便绑走他的儿子报复,后来虽好歹救回来了,一双眼却被匪徒生生刺瞎,成了如今这番模样。”
裴敏负手站在门外,面色沉重伤痛,煞有介事道:“狄彪没了妻子,只留下一个瞎儿子和七个未成年的儿女相依为命,家中还有卧病的老母亲,每月需要不少珍贵的药材方能续命。为了养活着一大家子老弱病残,狄彪不得不夜以继日地干活挣钱,眼瞅着瞎眼的儿子到了成亲的年纪,好不容易相中一个不嫌弃儿子残疾的小娘子,对方却开口要一家独院和百两银子的嫁妆,实属不易啊……”
她言辞恳切煽情,就差在狄彪的脸上写下“苦命人”三字了。可贺兰慎静静听完,只是淡然问她:“裴司使编完了?”
裴敏一怔,随即哈哈笑道:“什么编?你这话说得……”
“除了那盲眼少年外,院中的七个稚童全都不是狄执事的亲生孩子,而是他陆续捡来的弃婴和孤儿。家中卧病的也并非是他的老母亲,只是一位曾经有恩于他的浣衣大娘。”
贺兰慎眼里落着璀璨的碎光,说道,“我倒觉得,真相比裴司使的那番编辞更动人。”
裴敏大惊,讶然道:“你怎的知道?!”
贺兰慎道:“吏员名册上写着。上个月我来看过他家人两次,送了些药,与之闲谈时便知晓了他们被收养的经历。”
裴敏:“……”
早知如此,她就不费力杜撰那些了。
裴敏不解,问道:“所以,你是看在这些老弱病残的份上,才没有将狄彪交给大理寺?可我不明白,众人皆是做得少说得多,而你做了这么大一桩能收拢人心的善事,为何不告诉狄彪?”
贺兰慎并不在乎这些虚名,风轻云淡道:“我与司中关系紧张,因怕狄执事误会我别有居心,倒不如不说。”
裴敏心中微动,有种多年不曾体会过的暖意涌上心间,遂笑道:“小和尚,我开始有点喜欢你了。”
她说得坦诚而不扭捏,无半分旖旎暧昧,却令贺兰慎有了一瞬的失神,脑中不由掠过她于枣树下靠近的明艳容颜,阳光也变得燥热起来。
今日心不静,他下意识摸到腕上的佛珠,于墙角的花荫下虔诚闭目,默念《心经》。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身边突然传来清朗低沉的念经声,裴敏简直一脸莫名,“???你在做甚?”
作者有话要说: 不久后,大慈恩寺,贺兰慎挺身跪在团蒲上,道:“师父,弟子近来心中有异,却不知这股慌乱从何而来。”
窥基和尚看着他,合掌道:“恭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