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吸烟助理
饭碗一丢,祖父就坐到堂屋的席子上。那席子是芦苇编的,凉性大,又直接铺在地上,睡起中觉来凉阴阴的,睡时间长了后背都有点碧的慌。
祖父照例要先吸一袋烟再睡。祖父叫:“把烟袋拿给我。”我随即从老柜上取下一根细竹杆。竹杆比我的人还高,一头是墨绿色的玻璃烟袋嘴,一头是黄铜做的烟袋锅。烟袋嘴的根部挂一白布荷包,放着烟叶沫子。白布荷包已经不再白,满是烟油的黑亮。
我一直是祖父吸烟助理,我对这份无报酬的业余工作近于迷恋。
祖父一脸慈祥,端坐枕边。我娴熟地把烟袋嘴伸进一团胡子中间,祖父眯着眼,嘴早已张好,正得意地等着。我把烟嘴伸进胡子中就位,再把烟锅放到席子的另一头。也许是真的,也许是假的,祖父经常睡眼惺忪。祖父一但睡眼惺忪,我便暗暗兴奋,一手捂着嘴笑,一手把烟袋嘴往祖父的鼻孔里伸。祖父以为是苍蝇,“妈的”随手一拍,却把烟袋嘴拍到了旁边。或把烟袋锅往祖父的嘴里送,祖父也衔一下,衔到烟油的苦味了,再摇头撇嘴一脸痛苦地吐出来。我喜欢祖父把烟袋嘴当苍蝇拍,喜欢看他误尝烟油时的痛苦表情,每当这时,我便拿下捂嘴的手哈哈大笑,并一任他老人家用烟袋杆拍打我屁股上的灰土。奇怪的是,祖父把拍打灰土不叫拍打灰土,叫“揍你!”
装烟的活比较简单:吸烟助理把烟锅捧在手上,将荷包中取出的烟沫捏进烟锅按实即可。但不可太实,太实很难点着,点着了也吸着费劲。
下一步就要点烟了。吸烟助理到老柜上拿来火绳、火燫和火石。火绳是玉米槌上的须搓成的,点燃了作火种,较长的火绳可连续燃烧一天至数天。我用火燫击打火石,再用击打出的火花点燃火绳,再用火绳点燃烟锅。我做这一连串的动作干净利索,搁在今天评为八级工或高级技师应该没有问题。祖父眯着眼,似笑非笑,默默地欣赏我的表演,享受我的服务,心安理得。当我把红红的火绳头擩上烟锅口时,祖父则把嘴巴憋了又憋,积极配合地吸将起来,吸出一口比一口大的烟雾。看着祖父陶醉于吞云吐雾,我感到自己长大了,有用了,心中充满喜悦,这,便是我日后成就感的发端么?
祖父抽烟时不再需要帮助,但吸烟助理仍然躺在旁边,没事干就抚弄他腿上黑长的汗毛,抚弄他的烟袋杆。祖父的烟袋杆被烟熏得发黑,但很光亮,上半截由于把持较多,不仅光亮,且透出油,油中透出桔红。我喜欢握着他上下滑动,享受那种滑溜溜的手感。几十年以来,我见的杆状物不计其数,笛子,单簧管,不锈钢衣架,牛骨烟嘴,镀金笔身,玉镯,瓷勺的把子……但祖父烟杆上的那种不可言喻的手感,是再也没有尝试过。我还经常为现代的所谓香烟感到难过,因为与祖父那一人多高的烟袋相比,矮小苍白的现代烟卷实在可笑又可怜,怎么看都是不折不扣的小丑!
祖父早已飘飘而去,他高大的烟袋也已不知去向。我经常想起祖父,想起我的助理岗位,想起烟杆上的手感。但,这些失去的,我还能得到么?
五、捕蝉
蝉趴在高高的树梢,捕蝉便要准备足够长的竹杆。我们的习惯做法是,把三根短竹杆绑在一起,粗的绑下下面,细的绑在上面,象鱼杆。
捕蝉不能没有面精,于是来到河边。将一把小麦面加水,和成面团;将面团放在水中,两手不停地揉捏,把面团中的那些粗糙部分揉捏到表面并洗去。面团越洗越小,由鸭蛋变成鸽蛋,面精便洗成了。如果找不到现成的面,就到田里掐几只麦穗,搓出麦粒,放嘴中嚼,嚼成面糊,再用水洗出面精。
把面精裹在竹杆的末梢上,裹成棒棒糖的样子。面精很粘,碰哪里粘哪里,我们正是利用面精的粘性捕蝉的。
村子里栽满了树,座座红砖房在葱郁中若隐若现。盛夏一到,两场雨一下,蝉蛹便从地洞里钻出来,变成会飞的蝉结满树梢,乡村的时空便被蝉鸣占领。“刘少奇,黑鼻子,趴在树上吹笛子”,我们唱着这首一望而知的谜语,扛着捕蝉工具,穿行在家前屋后的树林中。
树上的蝉虽多,辩识起来并非易事。蝉身灰黑与树枝浑然一体难见其形,蝉的鸣叫此起彼复响成一片难循其声,加之树高枝密,我们站在不同角度,常把脖子仰酸了才能发现一到两粒。发现了便欣喜若狂,向执杆者招手,并压低嗓音,“喂喂喂”地叫。执杆者猫着腰,用足尖急迅走过去。执杆者顺着发现者的手指朝天上看,头直上的太阳正穿过纷繁枝叶把白炽的光照射下来。执杆者用不执杆的那手在眼上搭起凉蓬档住那光,在繁枝茂叶的剪影中间热切搜寻,并不住地问:“哪里啊?哪里啊?”
“那根弯枝,有点象拐柱,看到了吗?”
“哪里啊?哪里啊?没看到呢!”
“离黑疤不远,黑疤看没看到?”
“黑疤?什么黑疤?”
“嗨!你笨死啊!”发现者急了,干脆双手卡着执杆者的头,调节一下方向问一声“看到了没有”,再调节一下方向再问一声“看到了没有”,只到执杆者突然激动地发起抖来,
忙不迭地说“看到了看到了”,发现者才把执杆者头上的方向调节器拆了。
执杆者脖子伸得象长颈鹿,脸仰得如盘子,眼睛盯着目标一动不动,但双手却在底下将竹杆慢慢举高。
捕蝉既是体力活,又是技术活。在竹杆伸向蝉翼的途中,执杆者必须使出足够的臂力,尽可能控制竹杆末梢的晃动,以避开所有树叶,否则面精有被粘掉了的危险;竹杆一但不慎与枝干接触并向上滑动,声音会通过枝干传给全树的蝉,蝉便作鸟兽散。
执杆者是个捕蝉的老把式了,他小心翼翼地,双手交替将竹杆稳稳地向上推举,面精在层层枝叶中穿行竟如进入无人之境。面精不断接近那黑疤旁边的隐隐约约的蝉,几乎看不到有一丝一毫的晃动。在竹杆梢头的面精接近蝉翼的最后阶段,执杆者更加小心谨慎,更加全神贯注,你看他屏住呼吸,推进的速度越来越慢,越来越慢,面精离目标还有一个拳头甚至半个拳头了,才猛然一戳,那不幸的蝉,便被牢牢粘住翅翼,任凭他怎样拚命,怎样拍打另一只翅翼挣扎,均无济与事。
我们开心极了,把竹杆放下来,从面精上取下蝉,仍进空书包,准备换个地方捕捉下一个。这当儿,分明已经看到这蝉被摘了翅翼,下了晚上的油锅,油锅中飘出阵阵馋人的香味……
猪名书法家的成长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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