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邪背对我,不说话。
我和允炆出了茶棚,各自上了马,允炆一甩镶金嵌玉的马鞭,笑着对前方一指:“怀素,前方十里处,是应天城外颇为闻名的乌叶渡,此处青山隐隐碧水迢迢,垂柳千丝绿草如茵,是个适合畅谈的好去处,你可愿与我前去一玩?”
乌叶渡果然是个好去处。
夏日的阳光,在点亮无数翠绿莹光的同时燃起一天粉色烂漫云霞,清如镜的水波里荡漾着乌蓬的小舟,渡口的白石被水浸润得光滑明洁,或有几丝垂柳飘落,任黄羽翠冠的鸟轻盈的自丝绦间穿越。
我下了马,就地坐在树荫下,随手拣起一朵落花,那花微红,却恰到好处,淡而柔,似是豆蔻年华少女颊上新淘的胭脂,薄薄一层娇艳的粉,隐隐透着玉白光润的底色,越发清丽得顾盼神飞。
我悠悠一叹:“真是好地方,吹尽残花无人见,惟有垂杨自舞。”
允炆在我身边坐下,轻轻抚摸手中马鞭:“怀素你看,这葳蕤芳草,一碧千里,枯荣似可万古,然而生生不息的,从来只是死物而已。”
我侧过脸,看着他平静而忧伤的侧面,只觉心下无限黯然:“陛下,你富有万方,坐拥天下,应是世上最最志得意满之人,何来如此感伤之语。”
允炆轻轻一笑:“志得意满,是么?怀素,我却只知道,自从我做了皇帝,在那高而冷的位置上坐定后,我好像就未曾真正笑过,亦未曾有过一日安枕。”
我无言,帝位,无上的尊荣的同时,亦意味着无上的牺牲,我岂会不知。
午后阳光映在允炆清秀眉宇,他神情间有奇异的犹疑:“怀素,你一定认为我手狠,只是。。。。。。。”
我温和的拦住他的话:“不,陛下,这是你的意旨,你无需对我解释。”
允炆怔了怔,半晌,悠悠一叹,他斜斜靠在柳树上,姿势却并没有放松,眉目间有浓得化不开的寂寥“是,是我着相了,何必心心念念要解释?事实摆在那儿,说什么都是多余。”
他直起身,“父皇将江山托付于我,我便有责任守住,再大代价亦所不惜,有时候我会回想起当年,我初被立为皇太孙,燕王叔当面笑我‘不意儿乃有今日’,他未曾想到帝位是我坐,我也未曾,太祖皇帝当初并不是十分属意于我,但我既然做了皇帝,我便须得对得起我所牧守的天下子民。”
我在心中微微苦笑,允炆,你在为眼下的一切寻找说服自己的理由么?其实说到底,你们都只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生存而挣扎罢了,而子民,未必需要你们以这般的流血与动荡的方式去牧守。
博弈天下,只以成败论英雄,不必分孰是孰非,善良的允炆,难道至今还不懂得这样的道理么。
我岔开话题:“陛下,今日怎会在这里遇见你?”
允炆一笑:“自然是因为我要见到你。”
我一怔,随即皱眉道:“你是特意出来找我的?”
允炆点点头:“贺兰秀川是我令人招揽的江湖势力,其实早在还是皇太孙的时候,我便和他有联系,我要他留下你送到京城,本意,只是想见你一面。”
他诚恳的看着我:“怀素,我从来不想伤害你,我只是。。。。。。太想再见你一面,要知道,如今的情势,一旦你回到北平,回到燕王身边,我们之间便相隔了战火与纷争,无论最后的结局是什么,你我之间,再也不会有平心静气坐在树下,彼此交心的那一天。”
我心中一酸,掩饰的扭过头,勉强一笑道:“那也不必赶出城外,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怎可亲身出城?我是你的人质,跑不掉的。”
允炆的声音微有些沙哑:“怀素,别说人质的话,我从来就没打算要你做人质,你的兄弟,我都没留难,何况是你?”
他轻吁一口气,俊秀的眉宇间满是怅然,随手揪下一叶长草,反反复复绕在指间,一圈一圈的缠绕,“我本意是悄悄接你进宫见上一面,谁知道消息走漏了,齐泰吵着要以你为人质,我虚与委蛇答应了,自己立即微服出宫,我知道你应该就快要到了,想在城外堵住你,你进来时,因为是男装,我没有注意,然而那句辱及姑姑的话令你们动了手,我便知道。。。。。。你来了。。。。。。”
我心中激荡,允文的细心与关切令我感动,早知道允炆这般心思,我又何必费尽心机逃避贺兰秀川的留难?然而我心里却知道,是允炆对付叔王们的雷霆手段,和湘王宫的惨烈火海给我留下了阴影,我虽然觉得允炆未必一定会伤害我,但却并不敢确信允炆一定会对我另眼看待,正如当日,沐昕所说,人一旦身处高位,时势所迫,心性改变在所难免。
直到今日我才明白,允炆,我的允哥哥,纵使心性已变,纵使剪除藩王势力手段狠厉,然而于他心深处,我仍是特殊的,在我面前,他依旧是当日荷风里,承诺要等我的纯真少年。
然而我却知道自己什么也不能说,只能紧紧抿了嘴,转开眼,看那飞鸟轻快穿梭,只觉内心悲苦,沉若巨石。
允炆转过头来,细细观察我的神情,突然一笑:“怀素,今日只谈你我,且将正在发生的事忘却一刻,我实在不愿意,我们难得的相逢,还要被那些带着血腥味道的俗事所浸染。”
“更何况,”他突然自嘲:“用太监,内奸,亲戚,国公,诸类方式来打听你父的动向已经够了,我纵利用完天下人,也不想利用你。”
我知道他指的是利用葛诚和魏国公打探父亲机密的事,心知允炆果然还是原先那个善良孩子,并没能完全适应去做一个冷血毒辣的最高主宰,这些在政客们看来天经地义的手段,在他的心里,却依然是耿耿的。
淡淡一笑,我忍不住要宽慰他:“陛下。。。。。。”
允炆温和然而坚定的打断我:“叫我大哥。”
我涩然一笑:“好。。。。。。大哥,今日妹妹前来,是有几句话想和你说,你可愿一听?”
允炆斜躺在草地上,将一片草叶蒙住眼睛,叹息道:“不畏浮云望遮眼,只缘身在最高层,可有的时候,我宁愿遮住眼睛,什么都不看,不想,不管,那该多么的惬意与自由?”
顿了顿,他轻轻道:“你说罢。”
我凝视着日光下他的面容,俊秀而微带苍白,薄而软的唇,抿出并不算坚毅的弧度,单论相貌,他不及沐昕的清逸绝俗,也不及贺兰悠的明丽温雅,却自有久居深宫培养出的尊贵高华气质,转目抬眉间,色如春晓,人淡如菊。
无声的叹息,我缓缓道:“大哥,自古皇家无情,高处不胜寒,你既坐了这个位置,便须得令自己坚若磐石,若想铁桶江山,你的心,便得比铁更硬,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