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臂止住了正喧嚣起来的庄人,李肆接过翼鸣老道手里的旗帜,众人都以为他要高高扬起,接下这闯王的名号,他却抚着污迹斑斑的旗面,沉思不语。
“这旗帜,六十多年了,上面的血早就干透。”
许久之后,李肆才缓缓开口,没了之前的激昂,带着一股深沉的悲哀。
“上面写着的是大明副将,而淮侯是大顺的爵号,这血,是归大明,还是大顺?”
李肆的问题,翼鸣老道和林大树都是一怔,这可难以回答。
再踩了踩地,李肆叹气:“这大地之下,单只广东,就埋了百万忠魂烈骨,他们的英灵归谁?”
这有些缥缈了,数千人都呆呆地看着。
“他们都归于上天!”
他猛然粗着脖子,怒吼出声。
“我李肆,天降而来,带着你们得富贵,带着你们明心志,承的是上天之恩!不是闯王的恩,不是大明的恩,不是所有已经被上天埋入尘土之物的恩!”
李肆看向司卫们,原本整齐的队伍,也因闯王之名而产生了些微混乱,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这跟总司平常的教导,甚至天刑社的东西差得太多,难道总司终究只是要当闯王?
“我李肆,天降而来,带着你们,是为谁为战!?为你!为我!为他!为上天!”
他手指着司卫们,挨个点着,就像是一只大鼓,带着轰鸣的震颤,将他们原本有些涣散的心志聚拢,原本的疑惑和阴霾也都同时消散。
“不是让你们的血,再归什么闯王,再归什么大明,而是归于自己!归于我,李肆!再归于上天!”
李肆伸臂向天,神态无比虔敬。
“我李肆一名,之上再无他物,只有上天!”
原本是在演戏,他可不能将闯王一词传了出去,更不可能用什么闯王之名造反。他本就对李自成没什么好感,那是一个末世里彻头彻尾的搅史棍,没有什么建树,唯一能取的就是反抗精神,狼一般的反抗精神。
就像之前在香港收服八郑一样,过往的历史包袱,他都必须丢掉。要翻出六十多年前的名号,聚起仇恨来反清,那根本就是不可能之事。这里是李自成,香港八郑是台湾郑家,南方的是南明,未来还可用的有很多,闯王的名号带给其他人的,恐怕不是同仇敌忾,而是血腥的记忆。
所以他很早就有认识,仇恨不是力量,至少不是他所能用的力量,因为仇恨无法聚合。
利益可以聚合,但利益却必须有人心支撑,否则没有骨架,风吹就倒,这就是所谓的“大义”。
那么到底什么才能真正聚合人心呢?他的大义又是什么?
说到后来,他的话越来越发自肺腑,他的大义,就是上天之道。
这一声沉喝,将闯王一词如轻烟般吹散,庄人们从闯王所带起的纷杂记忆中清醒过来,对啊,闯王,那毕竟是六七十年前的事了,现在他们所经历的,跟闯王所做的事情,完全不一样了。
“我跟闯王无关……”
李肆收臂回胸,话音放轻了,可语意里的坚决和笃定,让众人都觉他在说着铁打……不,钢锻的事实。
“我不是闯王之后,这事上天和我,都清楚。”
众人都信了,四哥儿是个神仙,他说得这么清楚,那看来真不是闯王之后。
坝子里的气息,再度回来早前那般模样,人人凝重,可心胸却满满的。
“老道,这旗帜,你好好收着吧……”
李肆将旗帜又裹了起来,递还给翼鸣老道。
“他们已经做得太多,让他们的英灵好好安息。我们这些后辈,就奉上香火,祭奠他们的生养之恩,延续他们的血脉就好。后面的事情,后面的历史,再跟他们无关。”
翼鸣老道长声慨叹,颤巍巍地接过了旗帜,沉沉点头,再无言语。
“反不反,怎么反,诸位不要着急,也不要担心。农人种田,工匠冶铁,商人做生意,各安其职。司卫的职责是什么?就是保护大家的财产,保护大家的安全。而我,李肆!会带着他们,永远挡在你们身前!”
李肆以简练的结束语,宣布集会结束,同时也传出了清晰的信号,让所有庄人不得对外谈论此事。当然,几千人的集会,怎么也难保泄密,但利弊相衡,利处更多。至少他可以放心,在承受胤禛和官府的重压时,他的后院不会冒起大火。至于审查保密的事,就让于汉翼把他的怒火用在这上面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