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就在那儿了:一小块圆形隆起,打破了单调的地平线。一个后半天再加上一个上半天的行程中,我们沿着那条曾相继把游牧部落从中亚大草原向下运送到安纳托利亚的西北大路逆向而行,一直往东南方攀爬前进。马里亚尼人和米坦尼人,辛梅里安人和斯基泰人,还有突厥人,他们在接二连三地冲破大草原进入伊朗高原并挤过位于厄尔布尔士山和伊朗中央沙漠之间的狭窄通道之后,全都经行了这条道路。到来得最晚却又最为可怕的,是来自遥远东北方的蒙古人,那支征服了伊朗和伊拉克的蒙古游牧部落建立起了行政中心,就在我们正全力前往的那座圆顶建筑为地标的位置上。“行政中心”——苏丹尼耶——就在那里了。
在博斯坦阿巴德和米亚内之间,我们所走的公路起起落落,爬过一系列源源不断交替出现的山岭和溪谷。这天早上,道路带领我们穿过一座山峡,而后又穿过一道狭窄的溪谷。直到我们把赞詹城的神学研究院悉数甩在身后了,峡谷才豁然开朗,变成一片平坦如茵的平原,我们现在就在这平原上,朝着那不再遥远的圆顶进发。我们越接近圆顶,大地就越发葱翠。受到米扬道阿卜桥梁毁坏的影响,我没能见到期待中的马拉盖牧场的景象,那里是蒙古人征服伊朗过程中最初安营扎寨的地方。既然他们都已经把都城搬迁到了这片平原,并且在此修建了一座雄伟的纪念建筑以纪念他们最终皈依伊斯兰教,他们想必是认为苏丹尼耶的牧场更丰美。眼下我们距离高耸的圆顶不到8公里远了,我们离开大路,拐上一条看似是蜿蜒通往圆顶的小道。起初,我们车轮下这小径的路面颇为坚固结实,我们估计不出几分钟就能到达目的地了,但突如其来的一片泥泞扼杀了我们原先的预期,我们只得坐进一辆乡村拉车,颠簸着走完剩下那令人疲惫不堪的路途。不过,等我们最终站到圆顶中央底下,都觉得这一路的劳累绝对没有白费。
在伦敦人看来,苏丹尼耶这座蒙古圆顶建筑的高度和直径,在规模上似乎和雷恩(1)的杰作圣保罗大教堂差不多。但你得设想,围绕圣保罗大教堂周围的,可不是一座城内大型建筑皆已成废墟的城市,而是一个人烟不绝、处处泥棚的村庄。宏伟的圆顶清真寺由蒙古伊利汗国(2)的完者都·霍达班代(3)——“真主的仆人”下令建造,这位异教徒君主当时已经转向信仰真主,而且,毋庸置疑的是,在霍达班代的时代,清真寺周围的村庄不像如今的后继村落那么破败。不过,或许苏丹尼耶从来不曾有过城市,假如我们对城市的定义是要像伊斯法罕或者设拉子那样。蒙古人,即便尊享王侯之位,也还是照样会住在他们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圆形帐篷里:毛毡覆盖的木框架结构小屋,同如今装有空调的拖车一样便于移动。大清真寺是纪念蒙古伊利汗国变革性地皈依伊斯兰教的建筑。清真寺和营地当中的空间足够开设规模适中的集市,波斯商人可以向他们的野蛮人统治者提供文明生活所需的最基础的设施。对蒙古人而言,重要的不是市场的货物,而是草场的品质水准;因为草场质量将决定他们养育的马匹的状况,而他们马匹的状况又会决定他们究竟是守住还是失去帝国江山。不到一百年时间,他们就失去了打下来的江山,尽管如今这里的牧场的品质依然一流。
站在苏丹尼耶圆顶建筑里,人不禁为其结构至大至简而叹为观止。拉开一定的距离进行观察,人又不禁为它当前遗世孤立的现状而不胜唏嘘。设若圣保罗大教堂在使用核武器的第三次世界大战中幸免于难,那届时大教堂也会是这副景象吗?我设想自己漫步在汉普斯特德荒野的西班牙小径上,眼里别无他物,在自己和萨里山之间,唯有圣保罗大教堂的穹顶。上帝之城亘古长存,而人类帝国倾塌覆灭。苏丹尼耶孤零零的圆顶可谓是道尽了千言万语。
————————————————————
(1)?指克里斯多佛·雷恩(1632—1723),英国巴洛克时期著名建筑师及天文学家,伦敦大火后主持重建了圣保罗大教堂。
(2)?也作伊尔汗国、伊儿汗国。
(3)?完者都·霍达班代(OljaituKhodabandeh,1280—1316),又译完者拔都,伊利汗国第八任君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