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下,我们默默欣赏“沙滩”音乐。《加利福尼亚少女》、《409》、《追波逐浪》,全是往日的纯情歌曲。细雨飘零下来,雨刷开开停停。雨不大,温情脉脉的春雨。
“提起初中时代,你想起的是什么?”五反田问我。
“自身存在的猥琐与凄惶。”
“此外?”
我略一思索,“物理实验课上你点燃的煤气喷灯。”
“干吗又提那个?”他现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点灯时的姿势,怎么说呢,极其潇洒。给你那么一点,仿佛在人类历史上留下一桩伟大的事业。”
“未免言过其实。”他笑道,“不过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是要说……指的是卖弄吧?是的,好几个人都这样说过,以致我当时很伤心。其实我本人完全没有卖弄的意思,但归终还是那样做了,大概,不由自主地。从小大家就一直盯着我,关注我。对此我当然意识得到,言行举止难免带有一点演技,这也是自然而然形成的。一句话,是在表演,所以当演员时我着实舒了口气:往后可以名正言顺地表演了。”他在膝盖上紧紧地合拢双手,注视良久,“但我人并不那么糟糕,真的,或者说原本就不是糟糕的人。我也还算坦率正直,也受过刺激伤过心。并非始终戴假面具生活。”
“当然,”我说,“而且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说你点喷灯的姿势十分潇洒。恨不能再者一遍。”
他欣慰地笑笑,摘下眼镜用手帕擦着,擦的手势甚是优美。“好,再来一次就是。”他说,“可要把喷灯和火柴准备好哟!”
“晕过去时用的枕头也一同带去。”
“高见高见!”嗤嗤笑罢,他又戴上眼镜。然后想了想,调低音响的音量,说:“要是可以,谈一下你说的那件死人的事如何?时间也差不多了。”
“咪咪,”我盯着雨刷的另一侧说,“是她死了!给人杀死的,在赤坂一家宾馆里被人用长统袜勒死的。犯人还没下落。”
五反田用茫然的眼神看着我,三四秒钟才反应过来。反应过来后,脸形当即扭歪了,如同大地震中的窗棂。我斜眼瞥了几次他表情的变化,看来很受震动。
“被杀是哪一天?”他问。
我告以具体日期。五反田沉默多时,似在清理心绪。“不像话!”他连连摇头,“太不像话!凭什么杀死她?那么好的女孩儿,而且……”他再次摇头不止。
“是个好女孩儿。”我说,“童话似的。”
他浑身瘫软,喟然长叹,疲劳不可遏止似的骤然布满他的脸——那疲劳本来压抑在体内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奇特的家伙,居然有这本事!疲劳终于外露的五反田看上去比平时多少有些憔悴。但即使是疲劳,在他身上也不失其魅力,一如人生的小配件。当然这样说是不够公允的,他的疲劳和伤感也并非演技。这点我看得出来,只不过他的一举一动无不显得优雅得体而已。恰如传说中点物成金的国王。
“3个人时常一聊聊到天亮,”五反田静静地说,“我、咪咪和喜喜。真是一种享受,关系融洽得很。你说是童话,而童话是不可能轻易得到的。所以我很珍惜,可惜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
之后我们都没做声。我注视前方路面,他盯着仪表板。我不时地开几下雨刷。“沙滩男孩”低声唱着过去的老歌:太阳、冲浪和赛车。
“你是怎么知道她死的?”五反田问。
“给警察叫去了,”我解释道,“她有我一张名片,就是上次给的那张,告诉她有喜喜的消息就通知我一声,咪咪把它放在钱夹的最里头。她为什么带它到处走呢?总之她是带在身上来着。不巧的是这名片成了确认她身份的惟一遗物。所以才把我叫去。拿出尸体照片,问我认不认识。蛮厉害的两个刑警。我说不认识,说了谎。”
“为什么?”
“为什么?难道我应该说经你介绍两人买了女人不成?那样说将落下什么后果,你以为?喂,怎么搞的,你的想像力哪里去了?”
“是我不好,”他乖乖道谢,“脑袋有点混乱,问的是废话,后果可想而知。糊涂虫!后来怎么样?”
“警察根本不相信。老手嘛,哪个说谎一闻就知道。折腾了3整天,在不违法不触及皮肉的限度内,折腾得昏天黑地。真有点吃不消。年龄不小了,今非昔比。又没睡觉的地方,在拘留所过的夜。倒是没有上锁,没上锁拘留所也是拘留所。弄得心灰意懒,垂头丧气。”
“可想而知。我也进去过两个星期。一声没吭,人家叫我一声别吭。很可怕的。两个星期一次太阳也没见到,以为再也出不来了,心情糟得很。那帮家伙还会打人,像用啤酒瓶子打肉饼似的。他们知道用怎么样的手段使你就范。”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指尖,“3天折腾下来你什么也没说?”
“那还用问!总不至于中途来上一句‘其实是这样’吧?那一来可就真的别想回去了。那种场所,一旦说出口就只能一咬到底,横竖都要一口咬定。”
五反田脸又有点扭歪:“对不起,都怪我把她介绍给你,让你倒了霉,落得个不清不浑。”
“用不着道歉。”我说,“当时是当时,当时我也很快活,此一时彼一时。她死又不是你的责任。”
“那倒是。不过你是为我才在警察面前说谎的,为了不连累我而一个人忍气吞声。这是我造成的,是我搭桥牵线的。”
等信号时间里,我看着他的眼睛向他说了对我至关重要的部分:“喂,那件事就过去了,别放在心上,不必道歉,不必感谢。你有你的处境,这个我理解。问题是无法查明她的身份。她也有亲人,也希望能把犯人逮住。我真恨不得一吐为快,但是不能。这很使人痛苦,咪咪连名字都没有地孤零零死去——她能不寂寞么?”
五反田紧紧闭起眼睛,陷入沉思,几乎像是睡了过去。“沙滩男孩”的磁带已经转完,我按键取出。周围一片寂然。只听得车轮碾压路面积水那均匀的沙沙声。夜半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