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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秋分(第1页)

明月照着疏疏的梧桐树,梧桐树掩映着琉璃瓦当,秋风拂过,偶尔有一片桐叶坠下,轻微的“咔嚓”一响,擦过白玉阶,轻飘飘地落在地上。锦娘捧着食盒,小心的一路拾阶而上。萧氏虽是先太子妃,但太子死后,她却从东宫挪到这云光殿中来了。这里本来是后妃居所,孙靖虽手握摄政实权,但并未称帝,只号大都督,而她又身份尴尬,因此宫中诸人皆含含糊糊,称呼她一声“萧娘子”。

锦娘捧着食盒进入殿中,走过后殿,一直走到西配殿,被称为“枍诣室”的小小宫室,只见萧氏还未卸妆,正坐在镜前,拿着一柄镶金玉梳兀自出神。锦娘便上前行礼,奉上食盒,道:“娘娘,这是莲子羹。”见萧氏点一点头,当下她便打开食盒,盛出一碗来,奉与萧氏。

萧氏吃着莲子羹,那锦娘见四下无人,便悄声道:“好教娘娘得知,奴婢已见着姜氏了。”

萧氏用勺子拨弄着莲子羹,似是恍若未闻。锦娘道:“姜氏一切皆好,只是日日用素帛缠着肚子,只恐人看出来。但奴婢见她气色还好,也并不再害喜呕吐。”

萧氏这才轻轻地叹了一声,道:“这是先太子的遗腹子,无论如何,我得想出法子,将她送出宫去。”

锦娘道:“宫禁森严,大都督又生性多疑,只怕……”

萧氏摇一摇头,说道:“就算比登天还难,我也要试上一试。”她与先太子结缡十余载,并未生育,先太子的长子李玄泽乃是傅良娣所出。宫变之时,云氅将军韩畅率一队人马,拼死护着李玄泽逃出宫城,从此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孙靖多方遣人追查,誓要斩草除根。她只得不动声色,以身侍敌,借着旧情与孙靖周旋。

幸而宫变之后,才发现太子的侍妾姜氏有孕在身,萧氏便将姜氏藏在后宫,只是姜氏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来,她必得设法将姜氏送出宫去,才好生产。若能生下孩子,不论男女,都是先太子的遗孤。

她生性聪颖,过了数日,还真想出一个对策来。原来孙靖原配魏国夫人袁氏对她嫉恨入骨,有一日在宫中狭路相逢,萧氏便故意挑衅,两下争执起来,萧氏命身边的女官打了魏国夫人身边婢女几耳光,魏国夫人大大失了脸面,气得发昏,在孙靖面前哭闹。孙靖没得法子,只得亲自来云光殿中,要她将身边的女官交出来,任凭魏国夫人处置。

她当下一声冷笑,对孙靖道:“我在宫里待的时日久,这样的事见得多了,宫中皆是一双双势利眼,捧高踩低不遗余力,一旦落了下乘,谁都可以任意践踏。今日魏国夫人令大都督索拿我的女官,明日她便可以下令鸩杀我,我若是死了,大都督难道会为了我,与她一个堂堂正妻为难吗?”

孙靖本不耐烦来调停这般鸡毛蒜皮、争风吃醋之事,当下只是皱眉道:“何至于此?”

她冷笑道:“陈郡袁氏乃是大都督妻族,素来得大都督倚重。妾身得罪了魏国夫人,自请出家为道,不在这里碍眼了。”

一时说得孙靖哑然失笑:“你倒激将起我来了。”

“妾身哪里敢激将大都督,就怕妾身再在这宫里住下去,不明不白枉送了性命。还不如出宫去修道,省了聒噪。”她说着便一甩袖子,将孙靖晾在当地,自顾自径直走到内室去了。孙靖不禁走到内室,但见她已经卸了钗环,睡到软榻之上,却是负气用背对着他。他便在那榻侧坐下,伸手摩挲着她的肩,戏谑道:“你要修道,我倒要看看,天下哪间道观搁得住你?”她忽地嫣然一笑,翻身坐起,却抱着他的手臂,将头伏在他肩头,就在他耳畔吹气如兰:“要不,你给我建一座道观,要选山清水秀处,要离西长京不远,这样你出宫来看我也便宜,不过……”他被她吹得耳根直痒痒,她却忽然似喜似嗔地瞥了他一眼,眼波欲流:“只怕我一出宫,三五日之后,你啊,就忘记了我是谁。”说着便用尖尖的指甲,恨恨地戳了戳他的胸口,孙靖便就势抓住了她的手,就在她手指上轻轻一吻,漫不经意地问:“你真要去修道?”

她重又伏在他怀里,说道:“我不想待在宫里了。魏国夫人不是一个心胸开阔之人,不免处处为难我。再说了,这宫里人人一张利嘴,我不想天天被她们说三道四。”

孙靖伸手抚弄着她如瀑的长发,说道:“修道的事,你就别想了。不过,你身边那个慎娘,看着像是个有福气的人,不如叫她代你出家吧。”

她听得此言,用力将他推开,曲着单膝坐在榻上,冷笑道:“大都督果然还是忍不住说出实话来,为了魏国夫人情面好看,就叫我的女官出宫修道,大都督不如赐下一壶鸩酒,我与慎娘一起饮了便是。”

孙靖道:“慎娘是你的女官,冲撞了魏国夫人,总要有个交待。”

她怒道:“那魏国夫人的婢女呢,那婢女冲撞了我,大都督也让她出家修道吗?”

见她大发脾气,他反倒笑道:“你看你,什么事情都要掐尖要强。”只听她道:“大都督若是一视同仁,处置那婢女,我就答应让慎娘出家修道,不然,免谈。”说完,径直下榻,伸长了胳膊,将他一直推搡出内室,自己扣上房门,将他关在门外,不论他如何叩门,皆赌气不肯理睬,自顾自回榻上睡了。

她方睡了片刻,忽听窗子吱呀一声,她闭目故作不知,忽然身子一轻,原来是孙靖将她从榻上抱起。她用手抵在他胸口,不肯叫他抱,恨声道:“便教我死了也罢了,又来惹我作什么?”他却笑道:“行了行了,都逼得我只能越窗而入了,给我三分薄面吧。”

她这才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嗔道:“那你得说,天下能逼得大都督如此的,只有我一个。”

孙靖无可奈何,只得点头:“只有你一个,倘再有一个,不,倘再有半个,实实我也吃不消了。”她轻笑一声,将脸埋入他怀中。

两人缠绵半夜,孙靖到底答应了,把魏国夫人身边的婢女也送几个出宫去修道,以全她的颜面。到了第二日晨起时分,她怕他食言,又扯着他的袖子,让他即刻便下令。孙靖无奈,只得当着她的面,吩咐掖庭令,将她身边的女官慎娘等人,还有那日跟在魏国夫人身边的婢女,一共八人,尽皆送出宫去修道。她这才心满意足,放开了他的袖子。

待得孙靖从云光殿中脱身出来,掖庭令这才上前,叉手行礼,恭敬问:“大都督,这几名女官婢女,要送到何处去修道方合宜?”

孙靖漫不经意,抚平衣袖上适才被萧氏拉扯出的褶皱,说道:“修什么道,待送出宫去,都杀了便是。”

当日萧氏苦心谋划,将姜氏混入其中,原本以为可以安然出宫为道,不想掖庭令奉了孙靖密令,待送人的牛车一出宫门,便将八人尽皆杀了。

萧氏自遣出姜氏,惴惴不安,想方设法,派了仅有的得力之人去接应,却得到密报说诸女皆被杀,只觉胸口剧痛,坐在镜前,半晌回不过神来。这下不仅未救得姜氏,还赔上了自己一名亲信的女官慎娘。只有锦娘忙忙扶着她的膝盖,轻声唤着:“娘娘!”连唤了好几声,才将她唤回神来。

“我好没用啊。”萧氏喃喃道,“我自以为得计,却没想到,反倒害了姜氏和她腹中的孩儿。我有何颜面去地下见先太子!”

“娘娘!”锦娘急道,“娘娘不要这样想,娘娘已经尽力了。”

萧氏凄然摇了摇头,说道:“前几日叔叔写信来,问我为何不死。我们萧氏,世受皇恩,我不肯死,是为不忠。先太子待我举案齐眉,我不肯死,是为不义。辱及父兄,我不肯死,是为不孝。为了苟活,我的手上沾满了无辜之血,是为不仁……我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为何还要活着……”

锦娘扶着她的胳膊,道:“娘娘,您若是心中难受,便哭一场吧,哭一场或许能好些,娘娘,您受了太多委屈了……”

萧氏却摇了摇头,用手指拭拭自己的眼角,只见指尖干干,她说道:“我哭不出来,我还是要活着,起码要活到玄泽能得以平安。”她重新打开妆奁,对锦娘道:“替我梳妆吧,再过会儿,只怕大都督要来,不能让他看出什么来。”

锦娘惊道:“大都督会不会早就知道……”

萧氏笑了笑,漫声道:“他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他既然还愿意如此这般,那我便好生陪着他罢。”说罢自掂起螺子黛,细细地描画眉毛。她生得长眉入鬓,眼如横波,酽妆之后,更是好看。她对着镜中的自己嫣然一笑,仍是一番颠倒众生的绝好风姿啊。

话说这一番宫墙之中的刀光剑影,波诡云谲,外间却是半分也不曾知晓,连那魏国夫人,也以为自己的几名婢女是被萧氏逼迫送出宫修道了,当下衔恨不已。这一番风波,便如一池春水,被风吹皱,事过便再无痕迹。

却说那何校尉在镇上客栈里休养了数日,伤势已经渐渐无碍。这一日,镇上却忽然多了许多从望州城中逃难之人。李嶷上街打听,原是那郭直纵容手下兵卒,四处烧杀抢掠,不仅抢了偌多富户,还动辄拉走壮丁,乡间不堪其扰,民不聊生。而望州城中的镇西军只有数千人,守城尚且艰难,更兼没有粮草,不能出城接战。那郭直越发大胆,渐渐又开始骚扰望州附近的村庄,终于兵临城下,逼令裴源投降,号称若是不降,便要攻下望州城,一旦城破,定要血洗望州,将城中百姓一并视作贼寇。因此不少人扶老携幼,离开望州逃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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