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南洋来信》让编辑和读者都感到不满。据说“南洋研究之资料搜集抑或科学观察,自有他氏为之。读者之期待于R.L.S.氏者,乃氏以其生花妙笔创作出南洋之猎奇性冒险诗。”没有搞错吧?我在写那份稿子的时候,脑子里的范本是十八世纪风格的纪行文,尽量抑制作者的主观和情绪,自始至终作贴近对象本身的观察——就是那样一种方法。难道说《宝岛》的作者永远只要写海盗和失落的宝藏就够了,没有资格来考察南洋的殖民状况、原住民的人口减少现象,或者传教的现状吗?令人受不了的是,连芳妮也和美利坚的编辑同一个论调,说什么“比起精确的观察,还不如写点儿华丽有趣的故事呢”。
事实上,这些日子以来,我逐渐讨厌起自己以前那种极尽色彩之能事的描写了。最近我的文体在追求下面两个目标:一、消灭无用的形容词。二、向视觉性描写宣战。无论《纽约太阳报》的编辑,还是芳妮或者洛伊德,似乎都还没有看清这一点。
《触礁船打捞工人》进展顺利。除了洛伊德,伊莎贝尔这位更细心的笔记员也加入进来,对我帮助很大。
向统领家畜的拉法埃内询问目前的数字。回答是奶牛三头,小牛犊公母各一头,马八匹(到这儿是我不问也知道的),猪三十多头,鸭子和鸡因为到处出没只能说是无数,此外,还有数量惊人的野猫在横行跋扈。野猫也算是家畜吗?
五月××日
听说城里来了环岛演出的马戏团,全家出动去看。在正晌午的苍穹下,伴着土人男女老少的喧哗,吹着微微发热的风,观赏曲艺。这里是我们唯一的剧场。我们的普洛斯彼罗是踩皮球的黑熊,米兰达一边在马背上翻舞一边穿越火圈。
傍晚回家。不知为何心情低落。
六月×日
昨晚八点半左右,正和洛伊德待在房间里,米塔伊埃雷(十一二岁的少年仆人)跑来说跟他一起住的帕塔利瑟(最近刚从室外劳动提拔进室内服务的十五六岁少年,瓦利斯岛人,英语完全不懂,萨摩亚语也只会说五个词)突然说起胡话来了,样子很吓人。别人说什么他都不听,只一个劲儿地说“现在就要去和森林里的家人见面”。
“那孩子的家是在森林里吗?”我问。“怎么会呢?”米塔伊埃雷回答。马上和洛伊德一起赶到他们卧室。帕塔利瑟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样,但是嘴里说着胡话。有时发出好像受到惊吓的老鼠的声音。摸了摸他的身体,很凉。脉搏不算快。呼吸时肚子上下起伏很大。突然,他站了起来,垂着头,用一种像要往前栽倒的姿势,朝门口走去(但是动作并不快,好像发条松掉的机械玩具一样带着种奇妙的缓慢)。洛伊德和我把他抓住并按在床上,没一会儿他开始试图挣脱。这次势头很猛,不得已,我们合力把他(用床单和绳子)绑在了床上。动弹不得的帕塔利瑟在嘴里不停地嘟囔着什么,有时像发怒的小孩一样哭泣。他的话里,除了翻来覆去地出现“法阿莫雷莫雷(请)”之外,似乎还有“家里人在叫我”。这中间,阿利库少年、拉法埃内和萨瓦纳也来了。萨瓦纳和帕塔利瑟出生在同一个岛上,可以跟他自由交谈。我们把事情委托他们后回了房间。
忽然听到阿利库在喊我。急忙跑去一看,帕塔利瑟已经完全挣脱了捆绑,正在巨汉拉法埃内手里,作拼命挣扎。五个人一起动手想要控制他,然而疯子力量惊人。洛伊德和我两个人按住他一只脚,结果两人都被踢起来两英尺多高。直到凌晨一点左右,才总算制服他,把他的手腕和脚腕绑在了铁床腿上。这样很令人不舒服,但是没有别的办法。此后的发作似乎随着时间流逝变得越来越激烈。不折不扣,简直就是赖德·哈格德的世界(说起哈格德,如今他的弟弟正作为土地管理委员住在阿皮亚城里)。
拉法埃内说了句“疯子的情况非常不好,我回家拿一些祖传的秘药来”,然后就出去了。不久,他拿来几片没见过的树叶,在嘴里嚼碎后贴在疯狂少年的眼睛上,往耳朵里滴了些树叶的汁(哈姆雷特的场面?),鼻孔里也塞上了。两点左右,疯子陷入了熟睡。似乎一直到早上都没有再发作。
今早我向拉法埃内询问缘由,他回答说:“那是一种剧毒的药,用得巧了,可以轻轻松松杀死一家人。昨晚我还担心是不是用过头了。除了我,岛上还有一个知道这秘法的人。那是个女人,曾经为了坏目的使用过它。”
早上请来停泊在港口的军舰上的医生,给帕塔利瑟诊视,说是并无异状。少年不顾劝告,坚持说今天一定要工作,并且在早饭时来到众人面前,大概是表示替昨晚谢罪吧,亲吻了家里每一个人。这个疯狂的亲吻把所有人都搞怕了。但是,土人们全都相信帕塔利瑟说的那些疯话。他们说帕塔利瑟家死去的那些亲人从森林来到卧室,要把少年带到幽冥界。还说前些日子死掉的帕塔利瑟的哥哥当天下午在丛林里和少年见了面,并敲打了他的额头。此外还传说,我们昨晚和死者的幽灵们持续战斗了一整个晚上,最后死者的幽灵终于被打败,不得不逃回了黑暗的夜(那里是他们的栖身处)。
六月×日
从科尔文那里寄来了相片。(素来和感伤的眼泪无缘的)芳妮不由得掉下了眼泪。
啊,朋友!现在的我,是多么欠缺这个!就是(在各种意义上)能够平等交谈的朋友。拥有共同过去的朋友。在对话中不需要头注和脚注的朋友。即使我言语粗鲁,在心里仍然不得不尊敬的朋友。在眼下这舒适的气候和充满活力的日子里,唯一不足的只有这个。科尔文、巴克斯特、W·E·亨雷、高斯,还有稍后的亨利·詹姆斯,回想我的青春实在是拥有太丰厚的友情。全都是些比我更出色的家伙。
和亨雷的交恶,是我如今回想起来最感到痛悔的一件事。从道理上讲,我一点也不认为自己有错。但是,道理什么的不值一提。在那个体格魁梧、胡髭蜷曲、红脸膛、一只脚的男人和苍白瘦削的我一起旅行在秋天的苏格兰时,想想那份年轻健康的快乐吧。那个人的笑声——“不光是脸和横隔膜的笑,而是从头到脚的全身的笑”,我现在似乎就能听得到。不可思议的人。和他说话,你会觉得世上没有不可能这件事。在谈话的过程中,不知什么时候我自己也成了富豪、天才、国王、手拿神灯的阿拉丁……
过去那些亲切的脸庞一个接一个在眼前浮现出来,让人无可奈何。为了摆脱无用的感伤,连忙逃进工作中。这些日子一直在写的萨摩亚纷争史,或者说,在萨摩亚的白人暴行史。
但是,自从离开英国和苏格兰,已经四个年头了。
五
在萨摩亚,自古以来地方自治的传统颇为牢固。这里名义上虽然是王国,但王几乎不拥有政治实权。现实政治全都交由各地的否垴(会议)决定。王并非世袭,甚至也并非常设。古来在这片岛屿上,赋予首领以相当于王者资格的荣誉称号共有五个。各地大酋长中(凭借人望或功绩)拥有这五个称号的全部,或者半数以上者,才能被推举为王。但是能将五个称号集于一身的情况非常罕见,通常是除了王之外,还有其他人拥有一或两个称号。正因为此,王的宝座不断受到其他持有王位请求权的人的威胁。可以说,这种状况在其内部必然性地埋下了内乱纷争的种子。
——J·B·斯特阿《萨摩亚地方志》
一八八一年,在五个称号中拥有“马里埃特阿”、“纳特埃特雷”、“塔玛索阿里”这三个的大酋长拉乌佩帕经推举登上了王位。拥有“茨伊阿纳”称号的塔马塞塞和另一个“茨伊阿特阿”称号的持有者玛塔法被决定轮流担任副王。首先作了副王的是塔马塞塞。
正是在同一时期,白人干涉内政愈演愈烈。以前是否垴(会议)以及在里面掌权的茨拉法雷(大地主)们操纵国王,如今住在阿皮亚城里的一小撮白人取代了他们。在阿皮亚,英、美、德三个国家各自设有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