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到了最后已经夹带了一丝风雪之意。
魏大智低眉顺眼地应了个是,又犹豫问道:“那其余两个人怎么处理?”
端王一边看着案几上一幅水墨八仙图,一边轻描淡写地道:“这些年我久不管事,竟不知道府里的规矩竟衰败成这副样子。俞氏贤良过了头,纵得底下的奴才也乱了章法。这件事清楚之后,将那两人的直系亲眷造成名册,有一个算一个全部打发出去!”
魏大智心头微凛,人也越发恭敬地回话。
“那董绣娘便也罢了,那孟嬷嬷可是王妃娘娘身边服侍的。就这么一天一夜的工夫,那边已经打发好几回人过来询问了。说王妃娘娘信得过身边这几个伏侍多年的老人儿,让孟嬷嬷赶紧回去帮着熬煮汤药,娘娘一日都离不了她侍候……”
端王不免微微诧异,好半天才意味莫名地摇头失笑,“她在后头一味扮贤良,我却在前头妆黑脸做了这个恶人。这么多年她身边没有嫡子傍身,却舍却繁华陪我在这个荒僻之地待了十年,所以我处处给她留有体面,没想到……”
他将手中水墨八仙图一掷,腾然厉道:“你把人看住了仔细给我审,不管牵涉到谁不准退缩。先把那些不安分做事专门挑三拣四的奴才全部给我提溜出来,再到牙行里叫几个经济中人过来,不拘钱财多少尽数往偏远地处打发。只要求一点,日后决不准他们回京。”
语气当中有不加掩饰的磅礴愤怒,魏大智有些年头没见端王发脾气了,一时惊得不轻。
却见端王淡漠漠地站起身,“等会儿你亲自去王妃那里传我的话,就说日后府内的杂事就让侧妃李氏处置,让她一心安养腹中胎儿就是了。回春堂的吕大夫说过,她虽然侥幸躲过这次劫难,但若不好生将养就会伤了根本。”
魏大智打小就跟着服侍端王,自然知道这位主子这些年因为修炼精深佛法,强抑制少年时刚愎暴戾的本性,心头越是震怒面上越是淡然。
噤若寒蝉之余忙躬身退在一边小声复述了一遍,见没甚差错了就准备出去办差。哪知刚一抬脚,就见门口风一般卷过来一个半大小子,踉跄禀道:“董绣娘跳了井……”
来人是负责看守嫌犯的小厮。
刚入夜的时候,工部虞衡司的顾主事说天色已晚,自己不好留在内宅。两个小厮一个送客,另一个留在原地继续看守。当时还看见董绣娘和孟嬷嬷在说话,谁知一错眼的功夫不见了人。
这个小厮还算机灵,当时觉得不对立马就叫了几个婆子进来帮着查找,结果就在后院的一口水井里找到董绣娘。索性搭救得及时,人半泡在水里,胸口上还有一口热乎气儿。婆子们一阵手慌脚乱,人虽然是救醒了,却是双眼紧闭半个字不肯透露。
先前一个字不肯多说,现在竟然以死相逼——这桩乱事要是传出去,王府就成了整个京城的笑话。
端王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胸膛起起伏伏显见是气极。一直紧绷着的弦儿砰地一声就断了,有什么东西从胸腔里喷涌而出一泻千里。
窗下有花匠们辛苦培植的茂密栀子,混着夏夜一重一重的湿意,香气闷得让人无比狂躁和难耐。他眼神陡转冰冷,返身就从书案的暗屉里取出一根乌金缠丝马鞭。
魏大智骇得腿脚发软,猛扑到端王面前,“主子爷,主子爷,千万忍忍气,千万忍忍气。外头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大皇子和三皇子等着看您出事,为这么个下贱的奴婢不值得——”
端王一脚把他踹开,咬牙怒道:“我这口气忍了十年,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不敢做,整日里修经念佛,却不知道修的什么经念了什么佛。那位既然如此厌弃我,当初我母亲死的时候,怎么不一同赐死我算了?省得留我在这世上,受这些零零碎碎的罪!”
魏大智心头酸楚,顾不得身上疼痛爬过来道:“王爷您是正经的皇后嫡子,这身份本来就无比贵重。那些人若不施些手段越过您得了大位,怎么都显得名不正言不顺。至于宫中圣人……的态度也无需计较太多,这世上有很多人跟父母兄弟都相处不好,像顾主事也没什么父母缘……”
说到这里他心中一动,趁着起身端茶的时候,给在外头服侍的小子递了个眼色,又悄悄做了个嘴型,那人心领神会地飞奔而去。
端王接过斗彩八吉祥灵芝纹茶盏,不过略略沾了沾唇就放下了。仰靠在扶手椅上,无比落寞地颓然长叹,“说起来我也是个正经皇子,怎么就是觉得活得这么憋屈呢?”
魏大智也是不百思不得其解。
当年穆皇后还在世的时候,皇帝对彼时的二皇子颇有几分垂青之意。宫里那时候私底下都在传,说皇帝就要立二皇子为太子了。哪想到话音还在缭缭,穆皇后就没了,二皇子也从人人追捧的二皇子变成了无人问津的小可怜。
十三岁时的二皇子是天之骄子,行事肆意张狂,天底下就没有他不敢做的事儿,单单站在人群中就是最耀眼的存在。
十八岁的端王在现世里跌撞得头破血流,好不容易才开始一点一点学会收敛自己的暴戾脾气。如今年近三十的端王早已湮灭于众人,沉寂寡言得象一抹灰色的暗影。
屋角案几上放置着黑漆描金计时龙舟香漏,里头的甘崧香盘散出袅袅娜娜的白烟。香盘上用丝线悬挂了小银球,当盘香烧到某处时,银球便落到下面的錾金银盘上,发出“砰”地一声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