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乾口里说着惨烈往事,脸上却不怎么动容,甚至还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我们就随意找了个地方落脚,我一点一点的养伤,云芳就接些左邻右舍的小活计挣几个散碎银子。她一个从小娇养长大的千金大小姐,吃了数不清的苦受了数不清的罪,却从来不在我面前念叨!”
顾衡在桌下悄悄牵住媳妇的手,只觉她手心里满是汗,心想原来瑛姑的百折不挠的韧劲是有出处的。
郑乾的脸上浮起一丝温厚笑意,“我老家还有前头亡妻生的一个儿子,我就悄悄回去把他接了过来。我们一家三口在乡下虽然缺吃少穿,可日子也过得快活无比。云芳的心肠好,把那孩子当成自己亲生的,有一口肉都要留在锅里等着孩子回来吃。”
顾瑛终于问了一声,“那个孩子就是郑大哥吗?”
郑乾的笑容收敛了,“就是郑绩,他小时候还到赤屿岛去过,但我不想让孩子这辈子就像这样废了,就找了法子把他养在亲戚家里。没想到赤屿岛的人根据这一点线索找到了我们新落脚的地方,虽然又拼死逃了出来,但云芳动了胎气提前生产。婴孩被憋得青紫,她这个当娘的连死都没顾上看一眼。”
那一晚的慌乱像一场梦,女人躺在临时铺就的稻草铺上,浑身上下都被鲜血和汗水浸透,却犹记得使力让肚子里的婴孩出来。听到第一声啼哭时,女人慢慢的吐了口气,双眼不眨地盯着前头,里面有无数的期翼和眷恋。
但更快的,那点璀璨的星辉就黯淡下来。
郑乾嘴唇抿成一线,“我对不起云芳,她跟着我没有过一天省心的好日子。那时候的瑛姑像小猫儿一样,不知道能不能活得下来,但跟着我们父子俩亡命天涯必定是死路一条,所以我把她放到一处婴儿塔里,就是指望哪个好心人能收留,结果遇到了你们的祖母张老太太……”
简单说到这里,郑乾终于吐了一口长气,绷直的身子渐渐松软下来。
“我一度野心勃勃,一心想我身边的人过上好日子,没想到第一次谋划就一败涂地。郑绩那时候已经记事了,死活都送不走。我只能把瑛姑远远的放着,总得让云芳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骨血好好活着……”
顾瑛眼里有哀戚——为那个从未谋面的亲娘。
郑乾心疼的看着女儿,却很快掩饰过去,“我知道你恨我对你从小不管不顾,可我做的都是刀口上舔血的生意,后头还有人时时盯着,也不知道明天早上还有没有脑袋吃饭。后来日子渐渐好起来,也渐渐洗白了身份,我却不知道在你面前怎么介绍我自己?”
顾瑛望着亭子琉璃瓦顶上垂下来苍翠藤蔓,转头看了看丈夫,又看了看身前的老人,声音平和地低道:“多谢你过来看我,我长这么大没吃过什么苦,祖母和哥哥待我一直很好。你和郑大哥到了那边,要是安顿下来了就给我带个信儿!”
郑乾也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感慨,“你们很好,我就放心了。本来想去看看你的两个孩子,可是又怕给你们招惹麻烦。官场上的水太深,起起落落乃是常事。衡哥……日后要是干的不如意,南边我也会帮你们置下一份产业。”
这人也许是被年轻时不可挽回的惨痛教训了,随时随刻都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所以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举族南迁。
顾瑛仰头看着郑乾张了张嘴,结果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虽然是骨血至亲,但二十多年的隔阂,不是一席话就能消除的。
郑乾有一点失望,却还是态度和煦的站起来,伸手抚过顾瑛肩膀上无意沾染到的一小片落叶,温声道:“只要你们好好的,我就是远远的看着也是高兴的。只是这一别,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一面……”
这话伤感至痛,二十多年的陌生洐生的尴尬和生疏终于消逝了许多。顾瑛半垂着头,踌躇了半会儿终于低低唤了一声,“……阿爹,等孩子大一些了我带他们过去看你和大哥!”
郑乾眼前一亮,喜得眉梢几乎按捺不住,抖动了半天才慢慢飘落下来,“再过几年等风声过去了,没有人死盯着郑家了,我派人来接你和孩子们过去顽耍!”
等人走远了,顾衡才一脸意外地看着顾瑛,半响才低声道:“我以为你到死都不会喊他一声阿爹,毕竟是他害得你有家归不得,这辈子……连自己的真实姓名都不能拥有!”
顾瑛缓缓靠在丈夫的怀里,“我有你,有孩子们,有祖母,这辈子已经知足了。他再不对也给了我一条活路,要真的跟在他身边四处奔波,兴许很早就夭折了。”
顾衡舒了口气,又叹了口气。抬头看了一眼周围没什么人,就无限满足的抱着媳妇儿柔软的身子。
郑家在这个关口上能够抽身而退,也算是明智的选择。敬王不忿失去这个可以致敌人于死地的天大把柄,眼下正满山寻找二十年前在赤屿岛呆过的老人,只可惜……老天爷不会再给他一个李国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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