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师连忙答道:“我问过了。挑衅的是对方,先动手的也是对方。您家公子不会留案底。”
段祺瑞让秘书送律师出去,同时给人家律师费。等办公室里只剩下自己,段祺瑞呆呆坐在椅子上,突然间掩面而泣。
这几年,中国教科书上对几件事做了定性。五四运动是其中之一,而义和团运动则是另外一件。与五四运动的不长的评论相比,关于义和团运动的内容可就长的多。
教科书里面将义和团运动分为三部分,封建半宗教团体,满清政府内玩弄权术的一批人,以及以景廷宾等人为首,拒绝交‘洋捐’的中国民众。
对于满清朝廷,教科书所代表的官方态度对其利用和玩弄中国人民的手段持否定态度。
对于封建半宗教团体,教科书里否定其利用教众想谋取利益的行为,却也不否定其反抗外国压迫的行为。
杜宇景廷宾等人反抗国内国外压迫势力,教科书就持肯定态度。真正与满清和外国人正规军大规模作战的,还就是这批人。
段祺瑞当年指挥过1902年剿灭景廷宾等人领导的武装斗争的战争,虽然外面看北洋,觉得北洋是一脉,段祺瑞自己这老北洋很清楚,何锐为代表的新北洋与他这老北洋有香火情,却不是一路人。
自从袁世凯死后,老北洋江河日下。只剩下张锡銮一人靠着与何锐为首的新北洋之间的关系,勉力维持着老北洋不至于因为走错了路而被毁灭。但段祺瑞也明白,老北洋实际上已经被取而代之。
只是连教科书上都对老北洋定了性,现在更年轻的一辈当着段祺瑞儿子的面大骂段祺瑞,这种痛苦让段祺瑞只觉得万念俱灰。等心情稍加平复,段祺瑞洗了把脸,就开始写辞呈。可心中千般委屈,万种心绪。却始终不能变成直抒胸臆的文字。
等段祺瑞终于颓丧的放下笔,就见字纸篓里已经被丢进去大半篓被团起来扔掉的纸。段祺瑞心灰意冷,叫来秘书,让他安排之后对法国议会副议长的接待由中国国会副议长负责。秘书虽然有些讶异,却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副议长对副议长本就是对等。而段祺瑞则让安排了飞机,他要去北平。
现在中国国内的飞机比之前大了不少,而且速度也快了。下午1点从京城出发,3点见到徐世昌。6点半,两人就到了张锡銮家门口。7月初的晚上6点半,天光大亮,两人刚进入张锡銮的家,就感觉凉风习习,仿佛是舒适的9月天。
很快,张锡銮走了出来,看到两人的讶异,便笑道:“这是何贤弟送来的空调,此物的风有点凉,可不能站在下头直接吹。到后面去坐。”
很快,三人在后厅坐下,仆人送上来加了冰块的现打西瓜汁。徐世昌赞道:“张兄,你这过的可是神仙日子。”
“何贤弟念旧,有什么新鲜东西都送来。这其实不费事,一个冰箱就能办到的事。”张锡銮有些得意的答道。说完,就见段祺瑞意气消沉,不禁看向徐世昌,“段老弟怎么了?”
徐世昌叹口气,将段祺瑞遇到的事情讲给张锡銮。张锡銮神色严肃起来,等徐世昌说完,张锡銮叹息一声,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屋内慢慢走了几圈,张锡銮才停下脚步问道:“徐老弟,这教科书是怎么回事?”
“教科书上就是那么写的,全国考试也要这么考。我也曾问过当今,为何要这么写。当今答道,这就是人民史观。”
“人民史观?”张锡銮周期了眉头。
徐世昌乃是进士出身,倒是完全能理解这些概念,他解释道:“当今说,新中国的历史绝不是王侯将相,才子佳人的历史,而是劳动人民的历史。只有人民,只有人民的合理愿望,才是推动社会进步的动力。而所谓的帝王将相,改朝换代,都只是有意无意的利用了人民的合理愿望,得到了人民的支持,才有了他们的成功。这本该是公权力,而那些帝王将相将公权力化作私权,就篡夺了革命成果。现在的中国是新中国,劳动人民是国家的主人。所以必须建立人民史观。”
张锡銮皱着眉头思忖一阵,才继续问道:“我听你的意思,景廷宾不再是拳匪,而是抗洋捐的义士,是带领抗洋捐的百姓们灭洋教的人物。”
段祺瑞听到这话,不禁叹气。倒是徐世昌愣了愣,他万万没想到,张锡銮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头子,居然搞清楚了这个关键之处。既然张锡銮问了,徐世昌答道:“张兄说的没错,今上就是这么看的。”
教科书里面写的非常清楚,满清政府战败后,为了维护它的统治,接受了丧权辱国的条约。随即通过增收洋捐,将代价转嫁给了中国普通人民。景廷宾的起义,不仅是反抗了满清,还认识到了问题的大方向,对外国侵略势力进行了反击。虽然起义最终失败了,但是这次起义本身是有意义的。
而且教科书在之后的内容里写到了何锐发动的战争。从何锐的所作所为来看,他也是先打败了威胁中国的外国势力,赢得了中国的国家安全。之后统一中国,建立起全新的政府。从这个角度看,也就是从‘人民史观’来看,河北与山东人民反抗外国与满清的起义,只是缺乏组织能力,大方向没错。
而且一个共和国,完全没有理由给封建帝制歌功颂德。这也是徐世昌在此次交谈之后,再不对此做出评价的原因。
张锡銮坐回座位上,又问道:“如果这么说,何贤弟经常会说,他是中国人民的一员,文明党党员都是人民的一员。就是用这个……呃……什么观来着?”
“人民史观。”徐世昌赶紧应道。
“对,就是这个人民史观。何贤弟是要按照这个脉络走?”
“张兄,你真的是目光如炬。”徐世昌赞道。
张锡銮摇摇头,转向了段祺瑞,“段老弟,你其实也有件事前后一致,不知段老弟可否知道?”
段祺瑞愣住了,抬起头看向张锡銮,段祺瑞觉得张锡銮再嘲讽自己。自己有什么前后一致的?剿灭拳匪的功臣,还是镇压人民运动的刽子手?
张锡銮没有卖关子,他说道:“段老弟,你从始至终,都是朝廷……不,都是政府的人。你在此事上前后一致。既然换了朝廷,你自然就要跟着朝廷走。不过是区区虚名,何必在意!”
段祺瑞整个人都有些懵了。他着实分辨不出,张锡銮到底是在嘲笑,还是在称赞。
倒是旁边的徐世昌,忍不住微微点头。只是神色间有些落寞,想来心中是有些伤感。
张锡銮则继续说道:“当年下令剿灭景廷宾的是你么?你不过是奉命行事。之后项城想称帝,是你煽动的么?你当时全力反对。之后何贤弟统一中国,你难道率兵反抗了么?没有啊,你顺应国家正义。段老弟,你大节不亏,至于小节,随他人说去。”
段祺瑞觉得张锡銮说的很对,可心里面就是有点过不去。最后,他终于开口说道:“张大哥,我只是有点不服。”
“不服也得服。”张锡銮一句话撂过来,堵得段祺瑞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