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曼姝不知何时坐了起来,在邱鹿鸣身后说:“是的,“就好比你还没有恋爱结婚,妈妈却告诉你,其实爱情不过瞬间灿烂的烟花,有人甚至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去爱。不同于你看的小说那样浪漫,两个人一辈子相守,每天都是柴米油盐,鸡毛蒜皮,并还得靠人品和庸俗的钱来维持。”
邱鹿鸣心中呵地笑了,不愧是诲人不倦的贺老师,绝不错过任何一个摆事实讲道理的机会。
她脱了鞋子,坐到炕里,靠着火墙,这样可以同时看到父母。
邱冀邺在贺曼姝起身那一刻,就不再说话了,习惯性把抒发的机会让给妻子。
贺曼姝将枕头抱在怀里,倚着被垛,叹口气说,“刚才我想了很多。”
她看了丈夫一眼,又坐直了身子,招呼在卧室门口探看的邱默识和刘晓梅进来,邱默识靠着窗台站着,眼睛在父亲书架上逡巡,刘晓梅则把缝纫机前的凳子端到门口坐着,扬了一下下巴,示意在客厅的大宝继续看电视。
“世界在变,社会在变,人也在变。”贺曼姝苦笑一下,“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当年,我和你们爸爸来到边疆,原因有些复杂,虽然有些逃避在里面,但当时国家还没大规模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我们是较早一批主动支援边疆的知识分子。
我们真的是怀抱美好愿望,满腔赤忱,来到这片土地。当时医生极少,你们爸爸为了治疗患者,大冬天坐马爬犁、夏天骑马下乡,风里来雨里去都是常事,更不要提为患者垫付了多少医药费了,这三十年,他医治过的患者已经无法计数。
我们没有什么鸿鹄之志,只想在能力范围内,影响和挽救一些人而已。
即便我们遭遇过迫害,过后也没有放弃自己的理想。治病救人,教书育人,就是我们的使命和宿命!
她们都羡慕我,说我有三个出息的儿子,可我不这么想,我最幸运的是,有个志同道合的伴侣,我们始终步调一致,心意相通,选择你们爸爸,是我一生所做最正确的事情!”
邱鹿鸣瞟了邱冀邺一眼,看到小老头不自然地挑了挑眉毛,继续保持严肃脸。
贺曼姝继续说,“这世界变了,五十年代是人帮人,六十年代人整人,七十年代个人顾个人,八十年代人坑人!现在进入九十年代了,会是怎么样的一个时代呢?
五十年代,我在大学读书,那真是我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啊!
可我小时候,你们家奶说,这世界终归是要走向无序的,一切都将走向灭亡。
我还不信。——就像呦呦,对我的话总是不肯相信。
她不要我读师范,我偏要读,她不要我锋芒毕露,我偏要光芒万丈,她想我守在她身边,我却跑到了几千里外。。。。。。直到我做了母亲,我也没能真的体会她的一颗慈母心,非到她去世了,我才开始后悔。。。。。。。我真傻,我竟然从来没设想过她会死。。。。。。”
贺曼姝落泪了,她掏出手绢蘸去了眼泪,“不说这些!
不知何时起,认真工作的人会被人嘲笑,仿佛只有会偷懒,对顾客态度恶劣,时常偷些单位的物资,才是一个有面子的人!有道德的人反被诟病,老实人更是变成了一个贬义词,没人愿意找一个老实人做对象,因为老实就是窝囊和吃亏的代名词!
你大哥有一句话说得对,人要懂得变通,只是这世界变化的速度加快了,爸妈要适应一下。”
邱鹿鸣听到北卧室里邱怀信的呼吸有些急促,他醒了,一直在静静倾听。
“这几年改革,嘉阳很多人都赚了钱,买了几千几万的皮夹克和貂皮大衣,买摩托车,买彩电,却没几人肯花几块钱买几本书来读。
我是个喋喋不休的人,学生们背后喊我大道理老师,我都知道,可我是真的将他们当作自己的孩子,想把自己经验和教训告知他们啊!
刚才我想通了,可笑四十不惑,我居然要到五十几岁才想通这个道理:你们的人生要你们自己去书写,去经历,我的经验未必适合你们,未必适应这个时代,我的好心,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老邱,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的所谓傲气和风骨呢,早在走后门时荡然无存了,自然也没有立场再要求孩子们什么,就让他们按自己心意去闯荡吧,这世界,这么多人,就为了不让我们的孩子单打独斗,才生了四个,他们互相帮助,咱们也竭力扶持吧,面子已经扫地,索性不在乎了,咱们都把老关系找一找,做个时髦人,去走后门去!然后,我和你就在这北疆小城,相守到老。”
邱冀邺微微一笑,点点头。
邱鹿鸣低下头,心里难过,父亲两次为了她的工作,做出违背心意的事情,看他笑得云淡风轻,但邱鹿鸣就是能感知父亲当时内心的痛苦和屈辱。
后背的火墙烙得后背热乎乎的,邱鹿鸣冒了一层细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