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年重开春闱,无论寒门还是世家,糊名,一律糊名!不止糊名,还要交由专人誊写,防止考生留下暗号,或者主考官凭字迹认出人,以此定夺入选名单,公卷通榜不废除,但仅做参考,不可大动糊名前定下的名次,任何人,任何人!不得强逼考官更改名次,如此一来,如此一来——”
虽还坐着,但刘思撷眉开眼笑,手舞足蹈,简直像要跳起来,而说到任何人不得强逼考官更改名次,他更是眼角发红,直欲落泪。
也无怪他这么激动。
他做考生时,饱受科举弊端之苦,因无名望无人缘而屡屡落第;做考官时,又时时刻刻受各方掣肘,被明示暗示,甚至被强迫定下并不符合他心意的金榜排名。
而如今,新政一出,以往的种种掣肘便去了至少大半。
从此科举才能真正实现唯才是举。
不止他高兴,乐安更高兴,不过,这份高兴,早在将一切托付出去,早在预料到结果时,便已经释放和透支过了。
“刘大人,冷静下,喝口茶。”乐安将案几上的茶杯,往刘思撷那边推了推。
没错,早已知道结果的乐安,此时很是安静淡然地看着刘思撷激动,甚至还能在他激动地快要落泪时,劝他喝茶冷静。
刘思撷也知道自个儿失态,老脸一红,不好意思地朝乐安笑笑,喝口茶安静了下,但茶杯一放下,便又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
这次说的,却是关于之前朝堂博弈的细节。
也是之前乐安收到密报后,并未仔细看的部分。
如今的局面,并不是顺顺当当就得来的。
普通官员只知道,那一天的大朝会,以汤明钧提议卢嗣卿案始,之后,便掀起了科举改革的大讨论。
以汤明钧为首的清流官员始发谏言,本次科举主考官齐庸言、副考官刘思撷附言,直陈当前科考制度弊端颇多,考官自主权太少,考生名气加成太多,以致舞弊频频,最终选拔出的人才,也往往难以真正服众,常使庸碌者为官坐高位,才高者却屡试不第,甚至只能代人捉刀为生,如此种种怪相,与太祖当年创科举,欲揽尽天下之才的初衷可谓背道而驰。
这样的论调一出,满朝哗然。
自本朝科举创立以来,满朝官员,半数都是以科举入仕,而科举中举者,又往往以世家子弟占多数,这话一出,简直就是指着大半个朝堂的官员骂。
阻力可想而知。
而后,汤明钧提出要进行科举改革,施行糊名法、誊写制、废公卷通榜制等等提议一出,反对之声更是如雪水入油锅。
于是那日的大朝会,吵吵嚷嚷了大半天,也没吵出个结果,吵到最后普通官员都退出了角力,下朝后,消息散播开来,于是京城的大官小官,成人少年,还未入仕的、入仕的、又或者已经致仕的,都仰着脖子观望着、等待着。
——等待着那些真正的大人物们,斗出个子丑寅卯来。
仅这次事件中,真正的大人物,除皇帝外,其实只有八位。
三省四相,尚书令崔静之,太尉卢攸,帝师王铣,同平章事汤明钧——都是直接或间接掌有相权的。
哦,还有一个仿佛凑数一般的卢玄慎。
八位权臣中,汤明钧毫无疑问是改革派,帝师王铣也坚定地与汤明钧站到了一处,令人意外的是,本来应该与其他世家派系共进退的崔静之,这一次居然也支持汤明钧。
这一下,就令本来也站在世家派系,但与崔静之有着直接姻亲关系,时任尚书右仆射的郑则甫,以及直接就是崔家旁支的尚书右仆射崔皊,态度暧昧起来。
如此一来,便形成了以汤明钧为首的三人支持改革,和以卢攸为首的三人反对改革,剩下两人暧昧中立的局面。
接下来的走向,看着似乎应该是双方努力争取中立的两人。
毕竟虽然郑家与崔家姻亲关系牢固,但真要说起来,郑家跟卢家同样联系紧密,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而崔皊虽然是崔家人,但跟崔静之可不一定就是一条心。
总之,一切看上去都还未可知,眼看还要有好一番拉锯。
——如果没有卢玄慎突然倒戈的话。
“本来陛下让卢玄慎参议,汤明钧和王铣还以他官位太低于理不合为由,不太愿意呢,是卢攸那老匹夫坚持,才成功让他加了进去,毕竟,亲父子嘛,哪有什么隔夜仇,我估摸着卢攸便是这么想的,谁知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咳咳,抱歉公主,下官又失礼了。”
刘思撷说着说着,便拍起了大腿,一边拍还一边哈哈大笑。
然后发现自己失态,再红着老脸跟乐安讨饶道歉。
乐安并不在意,摆摆手,示意他继续。
刘思撷谈兴正浓,自然也只是意思意思道道歉,见乐安表态,立马又兴致勃勃地讲起来。
“……据说那卢玄慎关键时刻倒戈一击,突然站到了汤明钧那边,还以他卢玄慎个人的名义,向陛下请言,说愿从他始,子孙后代,世世代代,都放弃以恩荫入仕——好家伙,这不是打他老子脸吗?而且他卢玄慎,一把年纪一儿半女都没有,哪来的子孙后代?这明着说的是他自个儿,可暗里,说的可不就是卢家吗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