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军营官绅昭忠祠记
呜呼!军兴以来,死事者多矣,而金陵尤为忠义之所萃云。
咸丰二年十二月,贼陷武昌、汉阳,掠取巨舟万数。三年正月,蔽江东下,连陷九江、安庆、芜湖各城,遂破金陵,据为伪都。城中官绅与驻防之军民并及于难。当是时,天子已命向荣为钦差大臣,自湖北逐贼而东,至则城陷已逾旬曰。又继陷镇江、扬州两府,而都统琦善亦以钦差大臣由河南进至扬州。白是,后广西元从诸军驻金陵者,号为江南大营;北来新集诸军驻扬州者,号为江北大营。镇江别屯一军,则金陵分兵驻之,与扬州之师相为犄角。未几,扬州之贼分支北窜河南、直隶;金陵之贼分支西窜江西、湖北;而镇江之贼,破我营垒;别有粤人为乱,攻陷上海。其冬,北军克复扬州、仪征,群贼移据瓜洲。四年,督师琦公卒。托明阿接统北军。五年,江苏巡抚吉尔杭阿克复上海,移师围攻镇江。六年春,南路贼陷宁国,北路贼复陷扬州。托明阿罢职,德兴阿接统北军,旋克扬州。其夏,巡抚吉公战没于高资,金陵大营亦陷。督师向公退守丹阳,已而病卒。朝廷命和春为钦差大臣,而命张国棵为总统。七年冬,南军克复镇江,北军同日克瓜洲。八年,南军筑长围以困金陵之贼,北军大挫于浦口;贼陷江浦、天长、仪征、扬州、六合。张国樑北援扬州,克之。九年,德兴阿劾罢,江北不复置帅,以江南大帅兼辖。十年正月,张国樑克九、袱洲。二月,皖南群贼攻陷杭州,江南遣张玉良援杭,克之。三月,贼破建平、东坝、溧阳,群萃金陵,攻陷大营,我师溃奔,常州、苏州继陷。是后冯子材等坚守镇江,都兴阿等坚守扬州,数年无恙。
盖自咸丰癸丑以迄庚申,耳目众著之事,大略如此。其余南军攻取傍近郡县,若太平、芜湖、丹阳、溧水、溧阳、高淳、句容,屡克屡陷,不常其得失。或北援扬州、江浦,警报朝闻,南师夕渡。而城外贼垒,滨江要隘,亦元月不事攻战,掷千百性命以争尺寸之土。当时中外盛称江南劲旅,声威出北军上远甚。诸路告急,金陵往往分兵四出援剿,其致败亦终以此。始至之秋,即遣虎嵩林驰援上海,既又遣和春赴援庐州。宁国失守,则遣邓绍良自浙援之。数年,邓君战亡,又遣郑魁士继之。贼围衢州,则遣周天受等援浙;贼入延建,又济师以援闽。近者数百里,远者二三千里,孤军转斗,累月不归。馈镡乖时,忍饥赴敌,膏涂原野,莫相收恤。而金陵之贼,见我军远征者多,居守者少,营垒空虚,炊烟日减,昼夜谋所以覆我者。咸丰六年,大营失陷,正坐垒阔兵单之故。最后十年之役,则长围已成,汛地愈广。我军分兵救浙,不能遽返。而自浙回窜之贼,皖南江北之贼,十道并进,乃一发而不可御。将士方冀合围之后,犁穴擒渠,策勋有期。不意仓皇溃败,有如沙飞河决,荡析南奔,死亡不可胜数。其仅有存者,张玉良收集余烬,以攻嘉兴,以守杭州。至明年,杭城再陷,而金陵大营八万人者,荡然无复留遗矣。
当诸将屯驻秣陵,向公荣,张公国棵,最负重望。其余智者竭谋,勇者殚力,亦岂不切齿图功,思得当以报国。事会未至,穷天下之力而无如何。彼六七伪王者,各挟数十万之众,代兴迭盛。横行一时。而上游沿江千里,亦足转输盗粮。及贼势将衰,诸酋次第僵毙,而广封骏竖,至百余王之多,权分而势益散。长江既清,贼粮渐匮。厥后楚军围金陵,两载而告克。非前者果拙而后者果工也。时未可为,则圣哲亦终无成,时可为,则事半而功倍也。皆天也。
既克三载,同治六年之冬,乃建昭忠祠于莲花第五桥,祀先后死事者。同堂而异室,其中一室,祀三年二月江宁初陷时守城殉难之员;其东一室,祀三年至十年城外大营伤亡之员;其西一室,祀城内及江宁七属绅士,而外郡绅士死于此者亦与焉,又东一室,祀金陵将领出援各路,死于宁国及浙江等处者;又西一室,祀镇江及扬州死事之员。镇江本金陵所分之军,扬州亦与金陵一体,其后又归南军兼辖故也。工既竣,粗为记其梗概。至于历年战争,良将猛士之劳,攻牢保危之策,将具于国史,兹不复备述云。
丁卯四月求降雨泽告辞
自客岁之仲秋,历冬春而孟夏。阅八月而不雨,嗟群生之凋谢。
哀江南之黎庶,困兵燹以十霜。邑何民而不莩,野何土而不荒?
庆中兴于甲子,甫得脱乎兵戎。悉敝赋而北伐,又杼柚之屡空。
逮丙寅之夏末,高邮罹乎灾凶。运堤怆其溃决,没六县于波中。
涨泗沂与淮湖,潴千里为泽国。饱人肉于蛟鱼,乌鸢下而争食。
嗟赤子其何辜,实百官之不职。曾水患之未平,又旱灾之相逼。
麦有秋而失望,稻有种而不入。千村聚而皇皇,老幼环而悲泣。
痛蚩蚩者无罪,罪乃在于疆臣。羌无德而窃位,上千怒乎百神。
或屋漏之隐慝,或秕政之不仁。将举错之失当,抑冤狱之未申?
宜躬被乎酷罚,胡移祸于吾民?爱致斋而惕厉,叩苍吴而陈词。
审余身之有咎,甘百死而不辞。为斯民而请命,冀岁事之无亏。
沛甘霖而溥降,膏百榖以蕃滋。万类蔚而回春,农民忻而相告。
今不虑乎旱饥,后无伤乎秋涝。感神惠之孔时,终倾诚而图报。
灵谷龙神庙碑记
龙于古不列祀典。国有大水,智者不禁。或有旱嗅,圭璧祈禳,亦不及之。汉世儒者以龙能兴云致雨,乃别四时方色为象,土禺缯缋,有祷辄应。其后五龙九龙之堂浸作,祀事兴矣。
国家褒崇龙祀,祭式祝号,一准王仪。自京师黑龙潭暨各行省皆立庙虔奉。甘泽时降,人蒙其庥。金陵省治之东,有泉日八功德,水出于钟山之阳。灵谷之寺,旧有龙神祠,屡获嘉应。洎兵兴祠毁,坛宇荡然无存。
同治六年,自春徂夏,数月不雨。荣祷之术既穷,国藩乃与布政司李君宗羲、督粮道王君大经、盐巡道庞君际云,先后求诸灵谷之神。四祈而四效,旋叩而立应。最后甘霖滂沛,坼壤膏流;槁苗勃兴,嘉蔬蓊蔚;陂泽旁汇,鱼鳖讙泳;岁仍有秋,民用康乐。于是乃相与重构斯庙,以报赛而妥灵。棼撩坚致,黝垩无华,取足严裸献之仪,酌质文之衷而已。
盖金陵自六代以来,号为名都,梵宇琳宫,震耀今古;勋戚甲第,涌殿飞薨。往往数千百年,遗构尚存。独至粤贼洪杨之乱,扫地划除,无复一椽片瓦之留遗。即灵谷寺屡兴屡废,亦无似此次之澌尽者。今龙神庙粗立基绪,而全寺之踵修,名迹之兴复,不知更待何年?《易》称龙为乾德,万物资始,厥施甚普。自今以往,意者百工云兴,日新月盛,将尽还承平之旧乎?斯固守土之吏所寤寐诚求者也。
新宁刘君墓碑铭
君讳时华,字廷材,号宝泉。先世自江西徙湖南之新宁。曾祖有义。祖儒禹,府学增生。父世贵,太学生。家贫,为商贾,化居以自给。君生有至性不忍其父久劳市廛,乃跪请曰:“大人宜少休。兄学且有成,弟弱,儿愿代父劳而服贾矣。”遂游资于江汉之间,量物度时,广取而节用,后人而往,先人而归;家用阜康,亲以大悦。父病,在视终宵。医者言痰咸可生,淡则死。君辄以手承痰尝之,味淡,因大哭。父没,母亦前卒,则推其所以事父者以事继母。归自武昌,继母不怿,长跪自陈迟归之咎。继母病,服劳达旦,营治药物,必自其手,不自他人。继母没,则推其所以事亲者以事长兄,而蓄季弟。兄病,调护年余。兄卒,弟后卒,则又推恩以恤其嫠,以鞠其孤子。厥后两家孤儿皆成立,两嫠皆旌表于朝,寿皆七十,八十,涕泣颂君之德不敢忘云。
新宁,山邑也。僻在楚南、黔、粤之交,巨岭层峦,穹窿杂袭,郁挠而不得少舒。自古未闻伟人杰士出于其间,亦乏甲乙科第。居民治生纤啬,有唐魏之风。独君与江太公一峰,轻财好义,不屑屑于自殖。江君之子谥忠烈者,仕至安徽巡抚;而君之子荫渠,今为直隶总督,并有勋伐,为时名臣。盖褊陋之俗一变,而山川之气昌矣。当君初贾异县,颇求饶益以娱亲心。既而经纪有方,智足以扩其业,利足以仁其三族。所得资财,随手散去。一以济物为功,息耗都不訾省。乡里除道成梁,捐金钱惟恐不赡;施药疗疾,惟恐不周。尝遇益阳大水,买小舟拯百人,蒿葬数百人。新宁大饥,饩邻里亲旧粟,日半升,全活无算。又尝修育婴堂,建忠义节孝祠,皆县中前此所无,自君创之。城东北有义冢,岁岁常以冬春培其弛茔,而植其仆碑。城南有义塾,器物缺乏,常于君家取给焉。人或谓君:“岁入几何?施诸人者什七,而自谋不及什三,后将难继。何不颇买田宅,为子孙稍立基业?”君笑谓:“家有薄田,自足供疏食,焉用多为?吾以人情为田,以培养士类为种。耕不计年,获不计世。庸讵知留贻子孙者,不更大乎?”逮君没而门内鼎兴。
君子四人:长名长佑,即荫渠也,以拔贡生历官广西巡抚,两广总督,直隶总督,加兵部尚书衔;次长佐,某官;次长伸、长健,某官。孙某某。曾孙水祚、永祺。天子褒长佑功,赠君暨君之祖父皆为光禄大夫。君配郑氏,暨祖妣某氏!妣李氏、曾氏,皆为一品夫人。盖君言于是果验。为善之报,抑何捷也!郑太夫人恭俭宽仁,悉秉夫教,姒妇娣妇寡居,敬之,终身有恩纪。君卒以道光三十年六月十四日,寿六十有一。太夫人先三日卒,寿五十有九。是岁十二月某甲子,合葬新宁西乡杨溪村之鸾岭。昔道光丁未、戊申间,江忠烈公尝为余称道荫渠之贤,兼述其世德。及荫渠人京,闻亲之讣,求余文铭其墓。展转兵间,久疏文字,越今十有七年,始得表而铭之。铭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