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不太管他们,”沃森说,“卡特的为人不坏。我们时常邀他吃饭,余者尽是些可怕的鲁莽汉。”
不久,沃森开始忙着手头的事儿,菲利普也着手整理信件。接着古德沃西进来说卡特先生来了。他把菲利普带到自己办公室隔壁的一个大房间。房里放着一张大办公桌,两张大扶手椅;地板上铺着一条土耳其地毯,墙上布置着体育图片。卡特先生坐在办公桌旁边,一见到他们,便站起身来和菲利普握手,他身穿长礼服,样子像个军人,胡子上了蜡,灰白的头发又短又整齐。他腰板笔直,昂首挺胸,谈笑风生,家住恩菲尔德。他非常喜欢体育,热衷乡间生活的种种好处,他是哈福德郡义勇骑兵队的军官,也是保守党协会的主席。当他听说一个地方权贵说没有人会把他当作实业家看待时,他觉得自己总算没有虚度此生。他愉快地、随便地跟菲利普交谈:古德沃西先生会照应他的,沃森这个小伙子不错,是个地道的绅士,又是一个好猎手——菲利普打猎吗?遗憾!这可是绅士们的娱乐。现在他没有多少机会打猎了,只好让给儿子啦。他的儿子在剑桥上学。以前上过拉格比,那是一所好学校,全是品学兼优的学生。一两年以后,他的儿子也将签约当学徒了。这对菲利普倒好,菲利普会喜欢他儿子的,他是个训练有素的好猎手。他希望菲利普会进展顺利,喜欢这项工作,不该错过业务讲座。他们正在提高这个职业的质量,需要许多绅士来从事这种职业。好啦,好啦,古德沃西先生在那儿呢?假如菲利普还想了解什么,古德沃西先生会告诉他的。菲利普的字写得怎么样?啊,好啦,古德沃西先生会考虑的。
菲利普为他这副潇洒的绅士风度所倾倒:在东英格兰,人们知道谁是绅士,谁不是绅士,然而绅士从来不谈这个。
ⅩⅩⅩⅦ 起初,由于工作新奇,菲利普倒还感兴趣。卡特先生向他口授信稿,他还得誊清账目报告单。
卡特先生喜欢按绅士的方法来处理事务所的工作。他不需要什么打字,也不赞成速记法。勤杂员懂得速记法,但只有古德沃西先生才利用他这一特长。菲利普经常和较有经验的办事员去检查某个商会的账目。他逐渐懂得哪些顾客必须以礼相待,哪些顾客手头拮据。不时有长串长串的数字要他累计。为应付第一次考试,他跑去听课。古德沃西先生反复对他说此项工作最初是无聊的,但他会渐渐适应的。菲利普6点离开办公室,步行过河到滑铁卢区去。当他到达寓所时,晚饭已准备好了。他整个晚上在家里看书。每逢星期六下午他去国家美术馆参观。海沃德向他推荐了一本从拉斯金著作编成的参观指南。他手里捧着这本指南,热心地参观各陈列室:他先仔细研读这位评论家对某幅画的评论,然后竭力设法领略出同样的东西来。星期天是难挨的,他在伦敦一个人也不认识,只好独自一人度假。律师尼克松先生请他到汉普斯特德过个星期天,菲利普于是在那儿和许多陌生人过了愉快的一天;他大吃大喝,在石南丛生的荒地散步,告辞时主人礼节性地邀请他什么时候想来就来。但是他深怕造访打扰主人。于是,他等待正式的邀请。当然,他再也没接到正式的邀请,因为尼克松先生有那么多的朋友,哪会想到这个孤独、沉默的年轻人呢,况且他也没有什么权利要求他们款待他呀。因此,每逢星期天,他很迟才起床,然后沿着河滨的小路散步。在巴恩斯,河水浑浊、肮脏,随潮水时涨时落;它既没有船闸上游泰晤士河的风光,也没有伦敦桥下湍湍激流的浪漫。下午他就在公有地散步。这里也是灰不溜丢,脏得要命,它不像农村又不像城镇,金雀花长得又矮又小,到处都是文明的产物:垃圾、杂物。他每星期六晚上都去看戏,兴致勃勃地在顶层楼座的厅门旁站上个把钟头。在博物馆关门后和上普通咖啡店吃饭之前,尚有一段时间间歇,不值得回一趟巴恩斯。他真不知如何消磨这段时间。于是,他沿邦德大街溜达,或者穿过伯林顿拱道,走累了就在公园坐下来;若遇到下雨天,就到圣马丁街的公共图书馆看看书。他看着过往的行人,羡慕他们有朋友,有时这种羡慕变成憎恨,因为他们那么幸福,而他却如此不幸。他万万没想到,在这样大城市里竟会如此孤单。有时,当他站在顶层楼座的厅门旁时,身边的人总想跟他搭讪。可是菲利普有着乡村小孩对陌生人固有的疑心,总是冷淡回答,致使对方无法深交。看完剧后,他只好把自己的观感闷在心里,匆匆忙忙地过桥到滑铁卢区。他回到自己的房间,为省钱起见,房里尚未生炉子,他一下子心灰意懒了。生活多么凄凉可怕啊!他开始厌恶寓所,也讨厌在此度过孤寂的漫漫长夜。有时他孤独得连书都看不下去,便凄凄惨惨地一小时又一小时地坐在那儿看着炉火出神。他在伦敦已住了三星期,除了在汉普斯特德度过的那个星期天,他除了同事,再没有跟任何人说话,有一天晚上,沃森请他到一家饭馆吃饭。然后,他们一块到杂耍剧场去,可是他感到羞怯、不自在。沃森老谈些他不兴趣的事。他一面把沃森看成是个市侩,一面又情不自禁地佩服他。他生气,因为沃森显然地看不起他的文化修养。可是,拿别人对他的评价来重新估量自己,他开始鄙视一向对他似乎并非无足轻重的那些学识来了。他平生第一次感到贫穷的耻辱。伯父每月寄14镑给他,他必须添置很多衣服。那套晚礼服就得5畿尼。他不敢告诉沃森这套礼服是从斯特兰街买来的。沃森说伦敦只有一家像样的裁缝店。
“我想你不跳舞吧?”有一天,沃森朝菲利普的畸形脚看了一眼说。
“不跳。”菲利普说。
“真遗憾。人家请我带几个男舞伴去跳舞。不然的话我可以给你介绍几个讨人喜欢的姑娘。”
有一两回,实在不愿意回巴恩斯去,他便留在城里。深夜了,他还在西区逛荡。这时,他发现有一家正在举行晚会。他混进一小群衣衫褴褛的人里面,站在仆人后面,注视纷至沓来的宾客,倾听从窗口传来的悠扬的音乐。有时尽管天气寒冷,仍然有成对的男女上阳台站一会儿,呼吸新鲜空气。菲利普想象他们在相爱,赶紧转身,怀着沉重的心情,沿着街道一瘸一拐地离去。他永远也无法处于阳台上那个男人的地位。他觉得没有一个女人真的对他的残疾不感到厌恶的。
于是,他又想起威尔金森小姐。他不满意地想起了她,分手前他们约定,在知道他的确切地址之前,她先把信寄到查宁克罗斯邮局。他一到邮局便发现她的三封来信。她使用紫色墨水和蓝色信纸,用法语写。菲利普不明白为什么她不能像个明智的女人那样用英语写;同时,她那情意绵绵的措词使他回想起法国小说,因此他也燃不起热情来。她责备他不给去信,他回信时推说自己一直很忙。他不太懂得信如何开头,他实在不能用“最亲爱的”或者“心爱的人儿”之类的字眼,他又不喜欢称呼她埃米莉,所以最后信以“亲爱的”开头。孤零零几个字,样子既古怪又有几分傻气。但他凑合着用。这是他写的第一封情书,他也意识到信写得平谈,觉得应该对她倾吐种种热情洋溢的情话,说他如何每时每刻都在思念她呀,如何渴望吻她那双美丽的手啦,如何一想起她那两片红色的嘴唇便心跳不已啦。但是出于某种难言的羞怯,他未能这样写,而是对她谈起了他的新寓所和事务所。回信是由下一班回程邮递带回的。她生气、伤心,信中充满责备的言词:他怎么能这么冷淡呢?难道他不知道她渴望他的来信吗?她已经给了他一个女人所能给的一切,而这就是她得到的回报!是不是他已经对她厌倦了?接着,因为他好几天没有回信,威尔金森小姐向他发来了连珠炮似的信件,她无法忍受他的薄情寡义,她等待邮差,可是却没有他的来信。她夜夜都是哭着入睡的。现在她满脸病容,大家都议论纷纷:假如他不爱她,为什么不直说?她接着又说,没有他她活不下去。唯一的办法是自杀。她说他冷酷、自私和忘恩负义。这些全是用法语写的,菲利普知道她这是为了卖弄学问,然而他照样被搞得忧心忡忡,他不想使她不愉快,不久,她又来信说她再也忍受不了这种别离的痛苦了。她准备到伦敦过圣诞节。菲利普回信说她能来,这再好不过了,只是他已经和朋友约定到乡下过圣诞节了,他没有理由失约呀。她回信说她不想强加于人,他不想见她,这是明摆着的。她伤心透了,她从来没有想到他会这样恩将仇报。她的信是动人的,菲利普依稀见到了信纸上的泪痕;他一时感情冲动,回信说他非常遗憾,恳求她来;可是她回信说她走不开身。他这才松了一口气。现在她的信一到,他便心灰意懒。他迟迟不愿拆信,因为他知道信中的内容无非是愤怒的责骂和可怜的哀求:这些信会使他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坏蛋。可是他不明白自己有什么该责备的。他一天天地推迟回信,接着另一封信又寄来了,说她病了,感到孤独和不幸。
“上帝啊。但愿我不曾跟她有过任何关系。”他说。
他佩服沃森,因为他能轻而易举地处理这类事。这个年轻人曾经和巡回剧团的一个姑娘勾搭上了,而他对此事的绘声绘色的叙述,菲利普听得既羡慕又惊奇。可是过了不久,沃森变心了,有一天他向菲利普描述他们断绝关系的经过。
“我认为这件事再犹豫下去没有什么好处,所以我只对她说我对她已经厌倦了。”他说。
“她没大吵大闹吗?”菲利普问。
“这是免不了的,你也知道。但是我告诉她,跟我来这一套没什么用处。”
“她哭了吗?”
“她开始哭了,然而女人哭哭啼啼我可受不了,所以我叫她最好走开。”
随着年龄的增长,菲利普的幽默感也越发敏感了。
“她就这么走掉了吗?”他微笑着问。
“可是,她不走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圣诞节假日临近了,整个11月份凯里太太一直在闹病。医生建议她和牧师在圣诞节前后应该到康沃尔去住上几周,让她恢复元气。结果菲利普没地方可去,就在寓所里过圣诞节。在海沃德的影响下,菲利普已相信伴随这个节日的一切庆祝活动都是庸俗、粗野的。他拿定主意对这个节日不予理睬:可是到了这一天,周围欢乐的节日气氛奇怪地感染了他。房东太太和丈夫同已婚的儿女过节去了。为了省事,菲利普宣布他要到外头去吃饭。将近中午,他到伦敦去,在加蒂饭馆独自吃了一片火鸡和一些圣诞节布丁。后来因为闲着没事,便上威斯敏斯特教堂去作午后礼拜。街上空荡荡的,过往的行人有一种心不在焉的神情,他们不闲逛,都有一定的目标,而且几乎没有人踽踽独走。在菲利普看来,他们似乎都很幸福。他从未像现在感到这样的孤单。他本是设法在大街上消磨一天,然后到一家饭馆吃饭,但是再也不能面对这些谈笑风生、寻欢作乐的人群了。所以他又回滑铁卢区去。在通过威斯敏斯特桥路时,他买了一些火腿和几块碎肉馅饼回到巴恩斯来。他在自己那间冷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