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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时代的回忆(第1页)

在我的全部学校生活中,有两位老师是我由衷敬佩的。我承认这两位老师是最高的权威,只要老师的一个眼色,我就会跟他们去。

一个是许密特老师,卡尔夫拉丁文学校的教师。其他学生都很讨厌他。因为他为人严肃,沉默寡言,而且对学生绝不宽待,所以大家都很怕他。但这位老师对我很重要,因为我是在他班上(当时12岁)开始学希腊文的。

我们是小镇上拉丁文学校的学生,所认识的老师大都是我们害怕和讨厌的对象,我们不跟他们亲近,而且常常骗他们;有时成为我们的笑料,被我们蔑视。他们有权力,这是毋庸置疑、无可讳言的。他们有时甚至不近人情地滥用这旁若无人的权力——那时虽未留下痕迹,但打双手,拉耳朵,几乎都要沁出血来——可是,教师的这种暴行只不过相对地引起大家的厌恨和害怕。

老师因为比我们优秀,代表精神与人性,使我们的心灵感受到最高尚的世界,才会拥有权力。但是,我们在拉丁文学校低班的老师身上并未体验到这些。其中也有为人很好的老师,这些老师不太唠叨、啰唆,或浏览窗外景色,或朗读小说,即使我们互相抄录笔记,也无责难之意。这样,他们总算把教师跟我们学生都觉得无聊的课业勉强维持下去。

其中也有不怀好意、严肃、易怒、狂暴的老师,我们经常被拉头发,头部挨打(有一次,一个暴君型的老师,向不良学生说教时,用沉重的钥匙击打学生头部。)

其中当然也有这样的老师:学生像被催眠般,心情愉快地听他说话。若碰到这样的老师,学生都喜欢上课读书。老师即使有些错失,学生也不大理会,反而因他导引我们窥探高尚世界之门,而满怀谢意,希望有一天能报其恩惠。只是当时,我们并未留意。

于是,我进入第四班,接受许密特教授的指导。全班有25个学生,其中,我们5人准备学古典学。因而被称为“古典学者”或“希腊人”。其他同学都学制图和自然科学之类世俗学科。我们5人由许密特教授亲授希腊文初阶。教授并不受学生欢迎。他常生病,脸色苍白,操劳消瘦,眼神凝肃。而且胡子始终刮得干干净净,头发浓密,脸部表情大多深沉严肃,偶尔会说些畅意的笑话,但其腔调却给人一种辛辣讽刺之感。不知什么缘故,我和班上同学的意见完全不一样,深为教授所吸引。

也许是因为他给了我一种“不幸教授”的印象,教授经常生病,看来忧心忡忡,教授的夫人也体弱多病,我们几乎绝少看见她。教授跟其他老师一样,过着贫困的生活,其中一定有什么缘故,大概是夫人生病的关系吧,他无法像其他老师那样,借出租房子来弥补收入之不足。就凭这点也让人觉得教授比其他老师高贵。

此外又加上希腊文,我们这5个从班上选出的学生一直都以为自己是精神上的贵族。我们的目的在于更高尚的研究,而其他同学最后只不过是做个职工或商人——就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开始学这神秘的古老文字。这是比拉丁文更古老、更神秘高贵的语言。学习这种文字并不是为了存钱或环绕世界一周,而是为了认识苏格拉底、柏拉图和荷马。对这古老的世界,我已略有所知,因为希腊文和学术从我祖父那一代起已经相当熟识,而且我也私自读过许瓦普的《古代传说》,很早就已知道奥德赛和波利费摩斯、法艾登和伊加尔斯、阿尔高船的英雄们及坦搭尔斯。

此外,我们不久前在学校所用的教本,在许多散文记述中插入了一篇贺德龄所写如极乐鸟般美丽的诗。此诗我虽不甚了解,但是却像无比甜美的诱惑一般,深深攫住我的心,而且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此诗与希腊世界的秘密关系。

许密特老师不让我们从容度过这学年,甚至使这学年变得辛苦无比,有时辛劳超过了必要的程度。老师对大家的要求很高,至少对我们这些“古典学者”如此。他不只严格,有时近乎冷酷,而且脾气急躁,常常大发雷霆,这时,包括我在内,大家都怕得像小鬼一般,仿佛池中幼鱼畏惧长啄鱼的追逐。不过其他老师一旦发怒,情况亦然。我接近许密特老师,体验了一种新的东西,那就是恐惧感与敬畏之念。即使他是最显著的敌人,即使他脾气暴躁,乖僻可怕,仍然值得爱,值得尊敬——我已懂得这一点。

上课时常常发生不愉快的事情,而且从那黑发浓密的瘦脸上显现出隐含深沉恼怒的痛苦眼神,我常会不由得想起沙尔王149的忧愁。但过不久,精神恢复后,老师就把胡子剃干净,把希腊字写在黑板上,讲述希腊文法和语词。我觉得,这门功课的内容比其他老师推销性质的知识要高明得多。

我虽然害怕希腊文课程,但非常喜爱希腊文。我常像书写魔法符号一样,把伊普西隆、普西、奥米加等希腊字母,热切地写在笔记上。

就在开始学习古典学的那一年,我突然生病了。若在现在,我想,谁都不会在意,也不会重视。但,当时的医生却把这病称为“手足疼痛”。我被迫喝了肝油和水杨酸,并在膝盖上涂了鱼石脂。我真高兴我生病了,因为不管多想当古典学者,我仍然讨厌学校,害怕学校,只要是能够忍受的疾病,我都觉得这是一种恩惠与救赎。我躺在床上很久。床边的壁板已涂上白漆。于是,我就开始在这可爱的木板上画起水彩画。在跟头部一般高的木板上画的是7只白鸟,这使弟妹们大笑不止。

但是,两周过去了,3周也过去了,我仍然不能起床。我开始担心了。若长此以往,我的希腊文可能再也无法赶上别人。于是请来一位朋友,希望知道自己在班上并不落后。但一问之下,才知道在我生病期间,许密特老师已经讲完好几章古典学者的希腊文法。我现在必须赶上去。面对着7只白鸟,独自跟懒劲奋斗好几小时,以对付烦人的希腊文动词变化,有时还请教爸爸,但生病期间的落后总无法挽回。最后我虽然痊愈,但非接受许密特老师额外的个别教导不可。

老师很乐意地接受了。这段时期,我隔日到老师家一次。这是一个阴郁不开朗的家。脸色苍白、沉默寡言的师母正与死神奋战。我很少看见她,后来不久就去世了。在这沉闷的家屋内,待几个小时简直就像中魔一般,一进入门口,就觉得是另一个世界,和现实无关的可怕世界,我在教室里见到的老师是令人敬畏的哲人,可怕的暴君。这儿见到的老师却好像变了个人,已经没那么可怕。慢慢地,我开始了解老师瘦脸上所浮现的苦恼。我替老师苦恼,也为老师所苦恼,因为老师是一个极不快活的人。

老师曾跟我在户外散步两次,没有文法,也没有希腊文。在这两次短暂的散步中,老师对我很亲切,既无嘲弄,也没有大发脾气,只问我:你喜欢什么?你未来的梦是什么?从这时候开始,我喜欢老师了。但一开始上课,老师仿佛就忘了刚才散步的事。

师母下葬了。许密特老师本来就有从额头往上搔着长发的习惯动作,从这时候起,次数越来越多,几乎到了神经质的地步。这段日子,老师已完全不能任教。但是,我认为我是唯一喜爱老师的学生,即使他冷酷,摸不清他的脾气,我仍然喜欢他。

以许密特老师为主任的课程结束后不久,我便离开了故乡的学校,第一次到外地去。这是基于教育上的理由,因为那时候我是一个相当倔强难驯的孩子,父母对我完全没有办法。除此而外,为了接受“省试”也需要充分的准备。这项国家考试,每年夏天都在威登堡举行,是非常重要的考试,如果考试及格,不仅可以免除任何一个神学校的“实习”费,还可以以公费生的资格继续研究。我很早以前就想走这条路子。

这地区有一些学校特为此一考试设立补习班。总之,我进了一所这样的学校,那就是杜宾根的拉丁文学校。这学校的老校长保尔老师,从几年前开始,就以省试考生的指导者而闻名,每年都被来自当地各县市的学生群所包围。

保尔校长以前是以暴力闻名的斯巴达式教育家。好几年前,我的一个长辈被老师教过,受到严厉的处罚。现在老师已经老了,人也变了,虽然对学生的要求很严,但也有他亲切的一面。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离家,母亲带我到这著名老师的校长室前,伫立等候,我内心忐忑不安。老师出来把我们引进微黑的私室。起先,母亲似乎并不喜欢老师。总之,他白发蓬乱,背部弯曲,微凸的眼睛布满血丝,衣服褪成绿色,样式古板,眼镜滑到鼻端。右手拿着长可及地的大陶头烟斗,不时喷着烟,使熏得黑黑的整个房间充满烟雾。上课时,老师也手不离烟斗。

在我看来,这奇怪的老人简直是老巫师。弯着背,不修边幅,穿着陈旧污秽的衣服,眼中露出悲凄的神色,拖着磨损的拖鞋,从长烟斗中不时吐出烟雾,我现在竟然被交付给这样的老人。在这白发苍苍,满身灰尘,老于世事的人身边,也许会遭遇到意想不到的窘境,也可能会遇到难得一见的趣事——不管是哪一方面,都是异常的事态,这是一种冒险,一种体验。念及此,我准备接受老师了。

但首先,我必须忍受别离的痛苦。母亲在车站向我吻别,祝我前途顺利,而后搭上归程的火车。不久,火车开动,我出生以来第一次孤伶伶地被抛入广大的“社会”。从此以后,我必须自己处理自己,必须学习显示自己价值的方法——但是,直到如今头上已掺杂白发,仍然很难说已正确学得这种方法。别离的时候,母亲跟我一起祈祷。那时,我的信仰还未坚定,但当母亲祝我前途幸福时,我的态度逐渐严肃,决心在这陌生的地方好好努力,绝不让母亲蒙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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