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样一种守护,也可以说根本不是什么守护,只不过是坐在光秃秃的山下,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最后连自己也忘记了自己的所在。静寂之中,有被风折断的树枝击打树干的声音,一下一下的,十分清晰。我将这称之为守护,为什么呢?或者因为要找个借口,来填补内心的空虚,或者是一种辩解。”
“确实没有可以名状的东西,那种可以称之为被守护的东西。一旦开口说出,便觉虚浮轻薄。但你的背后有山,空中有树枝击打的回响,你坐在那里倾听,只有你一个人在听,这便是与常理相悖的事。早晨太阳升起,世界变得喧闹,而你在阳光里沉睡,浑然不觉,这也是与常理相悖的一件事。”
“总有那么两三个人,各自在不同的山下倾听,谁也不知道他们,他们自己也无法细想这个问题:他是怎样走到了这座山下,便在一棵树底下坐了下来,再也不动了的?当他从人群里失踪的时候,有没有人寻找过他?会不会有他的一个亲人吃惊地一跺脚,发现了他的某处踪迹?这种失踪是永远的吗?返回的可能性是否存在?”
“我想,你一直坐在原处不动,始终听见了那种声音,这便是守护吧。很少有人说起这种工作的意义,这种工作属于无意义的工作,一般人会认为是多此一举。据我所知,离这里比较遥远的一个地方,还有另外一个人也在干同样的事,他对你的事是一无所知的,他也是无意中从人群里失踪的。当时他正弯腰将鞋子脱下,将鞋里的砂土倒出去。人们忽然发现他不见了,他的亲人们大声呼唤。”
“你应该这样想:这世界上一共有两个人,他们在两处不同的地方倾听树枝击打树干的声音。这两个人彼此十分相像。也许你认为我在告诉你一个谎言,但你的猜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事实:你一直在倾听。”
“我已经忘记了我失踪的经过,也忘记了其它的事。比如说,我至今仍是一个年轻人,还是一个快完蛋的老者呢?我没法判断这些方面的问题了,这便是长久坐在这里的结果。我只隐约记得有一段时间风刮得比较大,树枝就是那个时候被吹断的。现在风已经小了,不过完全平静的时候很少很少。”
“实际上,我也一直在设想有另外一个人在某地和我干同样的事,如果没有这种设想,我将同山一道沉默,再也不倾听什么声音。这种可能性也是有的。一种设想能否永远继续下去呢?当这设想也消失的时候,我是否仍旧听得见这单调的击打的声音呢?”
“你自己当然也可以将你目前的状况称为一种幻觉。那另外一个人确实一直守在他的地方,我只要想看,就可以看见。他不说话,也不弄出响声,但他在那里。你们这两个失踪者永远不会相遇。你们都与我无声地对话,通过我而知道相互的存在。现在你应该满意了。”
“让我来告诉你你的年龄:你既不年轻,也不老迈,你体内的变化早已停滞,所以这个问题可以不再考虑。”
“你想,他只不过是弯下腰去脱鞋子,这样的一件小事。没有任何人曾估计到他的消失,这类事总有几分神秘。如果我告诉他们,他就坐在那里,离他们不太远,仔细找一找也许可以发现,他们便会冷漠地瞪我一眼,低头不语。在他们中间,有一个小伙子曾对我说,他不该走,他们已经有了很多守林人,谁也不需要他去担任这个工作,再说守林的工作只适于老人干,而他还是一个青年。”
“我羡慕过守林人,他内心充实,目标明确,现在看起来当然十分好笑。还有渔夫和猎人,全都头脑清醒,机警大胆。也可能是我没有东西守护和捕杀,便妒忌他们了?我只不过坐在这光秃秃的山下,昏昏噩噩地似睡非睡而已。每当月亮被云遮住的时候,我就连我自己也感觉不到了。”
“你只不过坐在这里,一共有两个人在干这同样的事。”
“而我,担任了信使的工作。我现在向你坦白,我生来就是一个信使。刚才我告诉你他弯下腰去脱鞋子这件事,你应该产生了很多的联想。我这是向你这样的人传达这一类的信息,乐此不疲。我来之前,你对于那另外一位只是有种设想,这种设想常常动摇。我证实了你的设想,这就是我的专长。我有一种特殊的功能,只要想看,就可以看见,这种功能对于我担任信使的工作是一个十分有利的条件。”
“猎杀狮子的人,如果成了狮子的猎物,那临终的一刹那,瞳仁的深处将透出什么样的信息来呢?”
“我也看见过那种眼睛,那里面的颜色是单一的,完全不同于你这类守护者的眼睛。你倾听树枝的击打声时,你的眼光简直五彩缤纷,可惜你自己看不到,这很遗憾。我们总有很多值得遗憾的事,想清楚了或想不清都不再去想它了,太麻烦。当然你早就不想这种麻烦事了。”
“我已经在这里坐了不少时间了,从来也没有做过一个梦!我忘记了应该怎样做梦了,我试了又试,要么根本睡不着,要么睡得死沉死沉的,可就是不做梦。难道这种事情也这么容易忘记吗?我想着那根树枝入睡,以为这样,树枝便会进入我的梦乡。但我睡着了以后,一切全是黑沉沉的。看起来,我的思路是过于单一了——一条黑道通到底。现在我睡着以后是不可能再看见什么了。”
“这种结局是无法改变的。你们沉睡于黑暗之中,你们看了又看,但什么也看不见,挣扎也无济于事,有的人苦恼已极,为此早早地结束了生命。我看出来你不是那种人,你及时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你来此地以前,正好所有的梦都做完了,你进入了无梦的地带。值得慰藉的是,我可以告诉你,你的眼睛里的光是何等的五彩缤纷。你通过我这个信使得知了这一事实,我会时常将这一类信息传达给你,这是我的特权,也是你的特权,你进入了无梦的地带之后,便永久地获得了这种特权。”
“纯粹的守护是很少有的,一旦有,像我这种信使便出现了。这个世界隔一段时间就产生出像你这样的守护者,以及像我这样的信使。我们是稀有的,没人来关心的。有的时候世界不产生我们这种人,于是到处充斥着守林人。”
“我很需要你给我的那种慰藉。我第一次得到它的时候,简直神魂颠倒,现在已经习惯了,不那么激动了。没事可想的时候,我就想一想你告诉我的这件事——因为从眼睛里射出五彩的光毕竟有点奇怪。由此我又联想到这样一个老问题:如果你这位信使不存在,我的眼睛是否仍旧发出那奇怪的光来呢?是因为你的眼睛构造特殊,才接受了我眼中的信息吗?这个问题每每使我的慰藉蒙上一层阴影。”
“还有一件事,因为白天睡觉的缘故,眼睛与耳朵越来越不起作用了,现在,许多颜色和形状,许多名词都在逐渐从记忆中消失。我现在仔细地搜索,脑子里只有‘山’和‘树’这两个名词,当我说出这两个名词的时候,相应的图像并不出现。”
“我坐在这里的时候,便会构想一些完全陌生的事。比如我设想在此地曾有过一个盛大的集会,那里面有无数陌生的面孔,后来集会散了,人们陆续离开,一些人去马路边等公共汽车,一些人抄小道回家,地上满是遗落的纸屑。而我,似乎参加了集会,并在集会之后自愿留了下来。当时天快要亮,露水也快下来了。最后一个人是骑自行车走的,还摇了摇铃子。我靠着一块岩石进入了昏沉的睡乡。在那个时候,我没有想过守护的事,我只不过是累了,想要靠在石头上休息,我断定自己还要回家的,为此我还仔细地判断了一下归途的方向。后来我对回家的事淡然处之了。”
“我还设想我在去乡间的小路上遇见一个穿绿色长袍的男子,我和他擦肩而过,我忍不住一回头,发现那人走得十分匆忙,于是我也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加快了脚步。我就是这样到达这座山下的。也许他就是你提到的那个人,也许根本不是。刚到此地时,我还勉强能区分我走来的那条路,我在每一个拐弯和分岔的地方都做了记号,现在那条路已不存在了。”
“只有我本人能准确地知道你是如何失踪的这件事,但我决不会告诉你,我只会告诉那个人,和你一样坐在山下的一个人,我也只会将他的事告诉你,而不告诉他本人。你们之间的空间有点儿遥远,以至于永远也不会谋面。这样,你们自己的失踪对于你们自己就永远是一个谜,于是你们不断地设想下去,以此来打发掉漫长的时光。”
“如果你愿意,你还可以将我看成一只鸟,在你和那个人之间飞来飞去的。你们会永久设想下去的,你们都在人群中生活过,所以都学会了思考和设想。这种游戏虽简单倒也管用。而我只用眼睛看,在山的阴影中,永恒的光晃动着,我成了这一壮观的唯一见证人。”
“你的耳朵,正好是适于倾听那种声音的,你的眼睛,到了这个地方就发起光来,所以你把以前的都忘记了。我却记得一切,但我不告诉你。但不管你问不问我,我都会自动地告诉你关于那个人的一些零星小事。比如说,他怎样弯下腰去将鞋里的沙土倒出来,然后就失踪了。再比如说他似乎有一个弟弟,他俩是一起出门的,后来,在那些呼唤的人当中,那位青年的声音最为凄厉。当然他本人完全听不到,他走得很快,可以说是义无反顾,也可以说是草率行事。他在拐弯处踢掉了鞋子,光脚到达了山下,一倒头便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