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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菜地的路(第1页)

我的表哥仁升又来我面前诉说了,唠唠叨叨地竟骂了一个晚上。我曾无数次告诫过他,不要与邻家的那些市侩们搅在一起,没事干的时候坐在家里看些书,可他就是不听,不但不听,还有些对我的话嗤之以鼻的味道。

“我并没有天天与他们搅在一起,我只不过是一个月一次与他们搅在一起。你知道我很忙,每天都要去照顾菜土。你既然知道,你总不会连我这点小小的爱好都要剥夺了去吧?人人都有嗜好,不是吗?”他振振有辞地说。

然而他并不快乐。每次从邻居那里回去,他总是万分沮丧,觉得后悔,觉得恶心,然后便跑到我家来,诉说邻居们的种种不是。按他的说法,那些人简直就是行尸走肉。我把这个意思说了出来,他似乎有点不安地在椅子上扭动了一阵,接着表情又呆板不变了。

“也许吧,但菜土是不可不去照顾的。我的脚越来越走不动了,尤其刚起床那一会,右脚就像出了毛病似的。”

他在离城二十多里处的一个荒坡上开了片菜土,种了些辣椒、莴笋、南瓜之类的蔬菜。每天天不亮他就肩着锄头去他的菜土,年复一年,从不间断。现在他已经有点老了,背也有点驼了,虽然竭力掩饰,想显得年轻,但他的形象总是给初识者一种滑稽的感觉。

我从未看见过他的菜土,也从未见过他将蔬菜运回家,我的关于他那片菜土的所有感性认识都来自他的描述。现在他就赤着脚,一只手撑着锄头站在我家门口。在他这种年纪打赤脚实在是不太相宜了。我注意到他的脚上沾了很多新鲜的红土,像是在炫耀似的。

“早上真不想起床呀,”他说,“到了我这种年纪,不是早该享福了吗?周围的人没有一个像我这样早起的,也没有人一年四季打赤脚,背一把锄头走二十多里,你找得出这样的人吗?”他说着说着就总是自负起来,脸上也放出点光彩。“前天早上我不太舒服,可能是赤脚在雨里走受了凉,我就想,干脆赖在床上睡一天算了。结果呢,一块地的辣椒全叫虫子吃光了。我这才知道什么叫偷懒。”

过了几天一位邻家的小伙子来坐,说起仁升,言语间不无蔑视的味道:

“你的这位表哥是怎么回事,简直是个疯子。”他说,“他来找我下象棋,死缠蛮搅非要我让他的棋,让了一次又一次,还不行,大吵大闹,将口水吐到我的鞋子上,啊,真是下流极了!如果哪次输了,他就赌气回家,简直像个老小孩。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啊?现在大家都知道了他的脾气,不和他下,可他非要下不可,赖着不走,我们怕伤了和气,只好敷衍他。可一下,他又老毛病复发。”

小伙子还告诉我,街坊邻居本该友好,但他喜欢高高在上,所以大家都对他印象不好。又说他高高在上的原因是因为他认为自己有块菜土,他就是这样说过。

“那又怎么样,我们大家都种了菜,不过是种在后院里,这有什么不同呢?这个人真是糊涂,现在他还没老,老起来怎么得了。打赤脚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们也打赤脚,时间短一点罢了,有什么不同呢?”

一天,我正在写一封信,仁升来了。骂了一通邻居之后,他显得很茫然的样子,背着手在屋里走了一圈,说:

“我不在原地种菜了,现在的菜土离家有三十多里。”

看着他那被风吹得皮肤裂开的手脚,我立刻为他担心起来。我对他说,他已经不是一个青年了,做事要量力而行。再说原来的菜土就很好,为什么要换地方呢?要知道人人都在后院种菜,只有他一个跑到城外去,这已经与众不同了,能坚持下去就是件了不得的事了。

他耐着性子听我说完,忽然眨了眨眼,做出一个诡秘的笑容,问道:

“你怎么知道原来的菜土就很好?”

“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那都是瞎吹,说说好玩的。”他心不在焉地盯着窗子说。“原来的菜土是不错,但地不肥,收成不高,所以我要换地方。现在的菜土开在荒原上,周围几十里没有人烟。我们不说这个了吧,这事说起来心烦。”

他掮着锄头回家了。看着他那辛苦的背影,你无论如何想不到这是一个与邻居斤斤计较、时常发生争执,喜欢逞强的人。

然而仁升闯祸了。星期二早上,我还在睡梦中就被侄儿叫醒了,他告诉我说,昨日仁升与一位叫富民的邻居下棋下输了,便朝富民脸上吐唾沫,富民冲上来给了他一个耳光,仁升气不过,便顺手偷了他家的一只古董烟灰缸。后来富民发现,与弟弟一起跑到仁升家搜出烟灰缸,还揍了仁升一顿,揍得十分厉害,今早他竟破天荒没起床,不知出事没有。

我立刻穿好衣服去仁升家。我到达时,他已经掮着锄头准备出发了。他穿着短衣短裤,身上伤痕累累,一边脸都黑了,那样子真可怕。

“你就不能歇一天吗?”我着急地说。

“那怎么行呢?我坐在家里度日如年,你还没看出来吗?你记一记看,我有多少年没有坐在家里过了?再说我也没有歇息的习惯。”

“你就不要与这些人下棋了,毫无益处。”

“你怎么知道毫无益处呢?”他又像上回那样诡秘地一笑,不过这一笑扯动了伤口,他的表情又变成龇牙咧嘴的怪相了。我真不忍心盯住他看。“这种事很难说的。”

不久就听邻居们说,仁升因为在郊外的某个地方东游西荡,巡逻的人员以为他要破坏森林,将他拘留了一夜。其实他并不是去郊外种菜,他背一把锄头只是用来蒙混众人的,他从来就没种过什么菜,难怪没有人看见他把菜运回家。要是他早些讲老实话,大家就会对他进行规劝,也不会闹到拘留的地步。邻居们还添油加醋说了些别的,有人甚至怀疑仁升是到野地里去和女人乱搞。

我也不能理解仁升的生活,他的年轻已经不小了,还是孤身一人,而且他从来不工作,他就靠很年轻的时候赚下的一笔钱勉强度日。他家里一贫如洗,只有一套炊具,一只木床,两把椅子,一个老式柜,柜里只有几件破衣服。他的生活就由每天去菜地,一月一次与邻居发生纠纷这两件事构成,这是我们大家都一目了然,见怪不怪了的。

我担心仁升会十分难堪,因为这毕竟是他生平第一次被关押,而邻居也会因此产生欺压他的念头,他真可怜。

晚上我去他家里安慰他,不料他像没事人一样,还反过来指责我懒懒散散,浪费生命。“满街都是行尸走肉,连看都不用看就知道,这世上没有一个活人。”他偏激地说,还有几分得意。

我本想问他关于菜土的事,但我把到了口边的话咽回去了,因为他根本就不需要我的劝告。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世上有比他更为自负的人,而同时又如此的卑贱,这种事太离奇了。我记起当他与邻居发生纠纷后,他总是像老太婆一样唠唠叨叨,把一切错处推到别人身上,千方百计标榜自己。他在我面前说了又说,听得我头脑发胀也搞不清事情的始末,以及具体过程。因为他又爱东拉西扯,将那些旁枝末叶加以夸大,你就是费尽心机也很难摸清他的意图,等你刚刚搞清或自以为搞清了,他却又谈起另外的事来了,而他所谈的另外的事却是要否定我所认为的原来的意图。

又过了些日子,他有时两天回一次家了。他对我说,他的脚越来越不能胜任远行,右脚的脚背上甚至长出了一个肿块,越来越大。他发现他种菜的那片荒原上有个茅棚子,他就铺了些茅草在那里过夜了。“其实呢,那边也和这边差不多,都是寂静得厉害。你知道,我去找他们下棋就因为这里太寂静了,我一直感到恐怖。最近我种的灯笼辣椒红得像火炬一样了。”

“你就不要谈蔬菜了。”

他一愣,半天没说话,不自在地东张西望,最后说:

“我又把这事忘了,我还以为你是我自己呢!话一说多了总会产生这种错觉。”

他的步子歪歪斜斜,衣裳越来越破烂,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连那把装样子的锄头也不背了,就空着手走路。我想,他每天要走那么远,背不起那把锄头了。当然他自己仍然声称是去种菜,这种声称理直气壮。

最近他与邻居发生的这次争吵十分奇怪。仍然是为下棋的事,他不仅要悔棋,最后还把棋盘掀翻了。那位邻居愤怒已极,就抄起根铁棍来打他。就在这时,旁观的人看见了奇怪的一幕:本来他完全可以躲开,本来那邻居也许只是要吓一吓他,并不真要打伤他,可他硬是将脑袋迎了上去。所有的人都听见“嘭”地一响,立刻血流如注。那位邻居也吓了一大跳,立刻忘记了仇恨,与人们一道将他送至医院。

他在医院里躺了一星期。我去探望他,问他为什么要用脑袋去迎那铁棍,他从绷带下面白了我一眼,回答说:

“有这事吗?我忘记了。”

出院后,他照旧去郊外,手里多了根拐杖。而一月之后,他又与那位打伤他的邻居下棋了,若无其事的样子。下棋时照样争吵,不过没有发生打斗,也许是邻居聪明了,也许是他聪明了吧。

“大家都在自家后院的阴沟边种菜,只有我一个人跑到荒地里去,”他得意洋洋地对我说,“而且越走越远了。看看我这双伤痕累累的脚,你能计算得出我跑了多远的路程吗?为什么你不能是我呢?如果你是我,我就可以与你大谈蔬菜的种植了,现在我只好和你谈谈走路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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