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在滑川边遇见,已是八月。学校放了暑假,中学生管弦乐队全国大赛也告一段落。他带队从东京回来,捧着奖杯,接受地方电视台的采访。繁忙多月,此刻终于得了空闲,接到同事邀约,说是几个青年教师去逛镰仓市花火大会,想起自己的确无事,便一口答应。
镰仓市花火大会是有名的——有名的声势浩大,有名的美轮美奂,以及有名的人山人海。海滨公园进去,沿着滑川两岸,从传统的捞金鱼到现代的抓娃娃机,从本地美食到东南亚风味的、撒着辣椒粉的水果碗,各式小摊,琳琅满目,和江水一径浩浩荡荡地向下流去。也有染着白毛的男孩玩飞镖,五发里面四个十环,看得出是
=请。收。藏[零零文学城]00文学城努力为你分享更多好看的小说=行家里手,赢走一箱可乐,转头就和朋友分了,又被怂恿着去挑战记录。他站在旁边饶有兴味地看了一会儿,反应过来时,几个同事已经走散,怎么都找不到了。
那帮玩飞镖的小孩成功破了纪录,挑走了纪念品区最大的三个娃娃,一番争抢后,呼啦啦散开,去隔壁买袋装珍珠奶茶了。夏日祭现场,钱就不是钱,什么都破烂都卖得出去。他也有些跃跃欲试,然而摸出钱包,又觉得飞镖与奶茶都不过如此,挺幼稚的。
毕竟是上岁数的人了,脱离大部队,连闲逛的性质都无。熙来攘往,一滩声色,看着热热闹闹,其实都与自己无关,说到底是隔了一层。还有两小时才开始放烟火,他看着表,心中犯了难:是干等着,还是回去?就算等上两个小时,这烟火又有什么可看?
正犹豫,肩膀上忽然挨了不轻不重的一下。转过头去,一张明艳的脸庞,正笑盈盈地注视着他:
“一个人?”
是早川。右手提着纸糊的灯笼,橘红色,左腕挂着三角形的手袋,软软的明黄。身上的振袖则是孔雀蓝织金缕,在满街缤纷缭乱的百花丛中,显得格外镇定,又带点轩昂的少年气,像他惯常抄乐谱的墨,落笔丹青,也如一泓深水,层层晕染,水里映着万紫千红。
他的目光在她袖口一顿,很想认出那是什么花,然而又自知不敬,旋即挪开,移上她的脸庞:“和同事走散了。你呢?”
“和宣传部小孩一起来的。你太多,买个灯笼就不知道她们跑哪儿去了。”她一抬手,灯笼光飞跃上脸颊,笑意在酒窝里荡漾着,圈圈扩散开,“一起逛吗?”
他沉默片刻。师生二人同逛花火大会,被人瞧见,很难不往暧昧处想。然而他又不方便明着拒绝,因为一旦说破,反而会给坦荡的气氛平添尴尬。正踌躇着,她却仿佛一眼看穿他心中所思,转身走了。
人潮依旧,雀蓝的身影在其中一涌,不见了。他以为这片刻的沉默拂了她的面子,正欲想方找补,却见她从人堆中杀回来,扶一扶脑后歪了的银簪,将“战利品”一把扣到他脸上:“戴着。”
冰凉的指尖从鼻尖擦过。他睁开眼,视线边缘是一圈白,额前则有干燥的触感,才知道她是买了面具回来。于是腾出手,去找藏在两侧的系带,折腾半天,只听她在旁边笑:“你怎么这么笨啊?”
他也懊恼。心想今天真是不知怎么了,到哪儿反应都慢半拍。这是事实,也不好与她争辩,只管调整面具位置。此时方才发现她也扣上了面具,黑猫图样,金粉勾边。细细打量,又在她瞳孔深处发现自己的倒影,原来是白底的狐狸面具,眉心一朵火焰纹,遮住半张脸,正觉得有些陌生,她又问了:“看什么呢?”
他忍不住和她开玩笑:“怎么给我买最滥大街的款式?”
“这可是稻荷大神诶!”她瞪他,“那我和你换?”
当然没有换。拐出了飞镖摊位,时间已过七点,集市正达鼎沸。所有的摊贩都在吆喝,灯光都在闪烁,食物都在飘香。人潮从后面推着,叫他们身不由己,因此得时刻留心对方,保证不会走散;又要分出一半精力,四处张望,寻觅有意思的去处;同时得竖起耳朵,在闹哄哄的杂声中,拆出对方的话语来。
他一面和她拌嘴,一边想,真是比和同事逛街累多了。
然而心里又有一点微微的沉醉。加上戴着面具,如同在都市中身穿隐形衣,周遭一切,都与自己毫无关系——连此时此地的自己,都与那个有名有姓、有身份职业的“荒木”毫无关系——那种沉醉,也就更添一层。
几乎每个摊位,早川都要驻足。然而她在这方面的造诣,到底不如先前那位飞镖小孩,于是乐趣主要在花钱。两个金鱼网兜,第一个破了,第二个也破了,他看她虎视眈眈,只好把自己那个贡献出去,最后也破了;十个套圈,前九个都套空,最后一个是乱扔的,反倒挂在小泥人的胳膊上,晃一晃,掉了,老板看不过,挥挥手说,那个送给你;去抓娃娃,满脑子理论知识,说什么十次里必有一次抓力很强,只要盯紧某个使劲抓,肯定可以成功,抓了半天,愣是抓不起来,于是便和他分析自己的矛盾心情,说你看,刚才那些就叫沉没成本。
月亮升高了,明晃晃的,将材木作海岸照得透亮。沙滩上下饺子似的,无处落脚,他们退进一家小卖部,买了两杯关东煮,借人家的后院,看远处的天空。她说她看到了电视台的报道,虽然他私底下常发牢骚,说做老师这里那里不好,但是碰上电视台话筒,还是会说两句教书育人的场面话的嘛。
他反问,那怎么办呢?成天屈抑着,觉得命运欠下自己什么,也不是个事儿啊。也许自己命中注定就是平庸的,先前所受的高等教育,也和出人头地没有本质联系。接受这一点后,心态也就渐渐放平。此时回头看看乐团里的小孩们,才有种看山是山的洒脱。不管未来怎样,至少在当下,他们愿意为了某个目标努力。这是自己选的,人总有自己的路。他也就不用太感到抱歉了。
他又问:“那你呢?最近怎么样?”
早川低头看手机,离放烟花还有五分钟:“我最近心情挺好的。每天跑步,跑完就睡,不怎么失眠。当然,也可能是在放暑假,见不到主席那张脸的缘故。”
他们一起笑出声来。
到点了。远处游船上,遥遥一星燃起,腾地上了中天,遍地白亮,海滩顿时换了颜色。一声清音荡水面而来,尔后火花四溅,跌回海面,疑是银河落九天。短暂的寂灭过后,先是些散音,东一声,西一声,那烟火也是东一束,西一束,撒得水面上都是,无数涟漪,逐渐聚拢。随后,无限喧哗涌上高空,如同江河汇入大海,他的呼吸也汇入大海,捏着纸杯的手忘记松开,只听早川在耳边说:“以后,就叫我明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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