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明就里遭败,自知已是活不了的广目,并没有开口说上半个字,他只是以不解的眼眸,看向有意置他们于死地的苍天一眼,接著一柄柄自四面八方集中朝坑里射去的箭矢,不给他一个答案,前前后后飞快地穿钉过他的身子……
一铲又一铲遭兵士挖起的细沙,在盛阳下,看来像是正在倾泄的金色海水,夹杂著沙子吹来的热风,质地柔润得有若丝绸,无法挪动脚步的子问,颓然坐在一地的沙里,什么也未能做地瞧著躺在坑坚遭到坑杀的战士们,遭那些覆盖下来的沙子给一一掩埋。
有若子夜般乌黑的长发,在逼地金黄中看来格外醒目,她不解地抬首,看向远处站在坑边观看的长发主人,就在她的视线自发稍游移至那张无片点血色的脸庞上时,一阵蚀心刻骨的寒意,当下穿过重重热意朝她袭来。
鬼后……暗缈?花了好一会儿,这才认出那张与庄里鬼后绘像篙直就是分笔不差的脸庞后,子问满心不解地愕看著不该出现在人间的她,并在那一双细长且冰冷的眼睛里,意外地瞧见了……心满意足。
只是为何那等眼神会出现在鬼后的面上,子问犹不得其解,眼前的景况即被吹散在另一波强袭而来的风沙里,以袖掩面的她,在风沙止定后放下衣袖,所见著的,是身著一袭青色医袍的法王,他那具背对著她的身影。
但自他的脚边望向远处的城心而去,一路横倒了难以计数的尸首,在那些不知姓名的躯体里,大略有一半,皮肤上逼生著色泽奇怪的狼疮,而另一半,则是遭到利器攻击而死的城中百姓。
家族十代以来,代代相传,皆为宫中御用太医群一分子的法王,眼眸空洞洞地望著城中少数仍活著的人们,在城中尖声奔逃,不知还能逃到哪去的他,疲乏地侧过首,试著在因着火而浓烟密布的城里,寻找著与他一块进城来的上司,并再次跟上那些争先恐后想逃出城的脚步。
幢幢人影中,他忆起了这些年来,长期待在宫中冷眼看待派系斗争钓他,在来到这儿之前,究竟看见了什么。
宫中东西两院,各据势力一方的太医们,在听闻天下遭逢不明疫情大劫时,他们首先所做的,并非研究出解疫之道,也非什么救疾的仙丹妙药;他们只是忙不迭地推责于敌对的太医院,并在延误了诊疾的先机后,还错过了唯一可解疾的时间,致使疫病全国四蔓,其势无人可阻亦无医可挡。
争什么呢?
难道非要到尸体堆积如山时,那群不择手段、死命想往上爬的太医,才能除却权势与欲望,让身体里的血液温暖一点,或是终于肯睁眼看清,全天下的百姓正在受苦?
无力回天的东西两院的太医们,最后终于作出决定,上书皇帝做出最适当的处置,不顾有多少医者皆已投身于疫灾之中,不顾人们允不允愿不愿,决定将灾区万物归灭于无,以保国中他处太平,一切,重新来过。
于是,一座座染了疫情的城镇,在军队的铁蹄之下,先后在一夜夜的冥色里,纷纷化身为照亮这片深秋上地的下朽巨焰。比起天灾,比起全国四处流窜的瘟疫所造成的尸骨,更
让法王感到心冷的,是人祸。
这辈子,他从没见过那么多死于外力的尸首,但就在皇帝下了旨后,赶在军队全力开来之前,已经先行互相残杀过的城民们,合力将这座沦陷于疫疾之中的繁华大城变成一处血城,走在这座城里,稍微一个不留心,就恐又会踩著了仅仅埋藏在片片秋叶下,却无人收拾的尸骸。
在城中一度与法王失散,后来又找著法王的老人,在与法王会合后,情急地想要赶在城门遭锁之前逃出城外,但落力地跑了好一阵后,却突然没听见那一道跑在他身后的步伐声,他一回头,就瞧见法王又再次为了一名倒在路边的女孩停下脚步,甚至蹲在她的身边低首诊看起她的病况。
“别再心软了,那孩子活不成了,咱们得快点走!”老人只瞧了一眼即看出那不过是另一名已病人膏盲的将死之人,连忙出声催促著法王。
“若是连我都走了,他们该怎么办?”法王将女孩的双手交叠在她的胸坎上后,悲悯地看著犹有一些意识的女孩,张大了一双写满悸怕的眼眸,并且不住地颤抖。
“就算你留在这儿也救不了他们的!”
“大人,我在这城里待了那么久,我也早已患病了。”似是早已接受了这事实的法王,兀自苦笑,“更何况,倘若真要斩草除根,那就得连根也全盘除尽,不是吗?”
若是让他们这班染了病的人走出城外,只怕疫情又要guo散了,若只是因为一念之仁而放过他,那么,先前那些并非无药可救,只是稍稍染了病,即遭到城中为了自保的百姓所屠杀的人,他们又是为了什么得去面对横死?
遭祝融大口吞噬的屋宅,在熊熊的火势下不停崩落塌毁,耶在街头巷尾此起彼落的声音,听来不像是在告慰他这不得不葬身在此处之人,反倒像是不平之鸣,因为他深深明白。哪怕他再如何尽心竭力,只想为人们求得片点生机,然而站在丑陋的人性与生死的面前,人命,竟是不值一提。
当近处的楼房也陷入一片火海之时,站在法王面前的老人不安地瞧了瞧看似已看淡生死、满面乎心静气的法王,而后又忍不住回头瞧向远处突变得吵杂的城门。
“法王……”
“大人,您快出城吧。”知解他心绪的法王,淡然自若地劝著,“若再有所拖延,军队就要开至城外了,到时只怕就算是插了翅,也无人可逃出生天。”
不顾一切匆忙逃离的脚步声,渐走渐远,当四下起火时,法王静坐在地,将躺在地上的小女孩拥进怀里,再也忍不住鼻酸的他,就只能掩住口鼻,不让自己泄漏出一点点的情绪,而后,缓缓地闭上眼,任火势窜烧至他脚边的衣袍上。
站在枯树下的子问,原本是很想上前拉法王一把的,可这时自她的顶上,却传来一阵枯枝婆娑的沙响,她抬首望去,秋叶已然全数落尽的枝梢,不住地在挟卷著火星的风中晃动,原本落在地上不住跟著摇曳的枝影,竟逆著光,似有了生命般地不断往前蔓延伸长,而后化为一双瘦骨嶙峋的枯手,直朝法王的身后默然前行。
刺眼的火光中,丛丛焰火不断跃动,而在那其中,子问瞧见了一双绿色不带点暖意的眼眸,当她认出了鬼后的脸庞时,那一双朝著法王而去的影子,已经抵达了法王的脚边,并迅速化为了锐利的十指,紧紧捉住法王脚下的影子,再毫不留情地将它拖至底下的地狱里,未久,本还坐在原地的法王,身子即像个断了线的人偶般,静静伏卧在一地的秋叶里。
蓦然明白自己瞧见了什么的子问,不住地睁大了两眼。
并不断在心中自问……
这是为什么?为了百姓、为了家国大义,甚至还带亍点遗憾,本不该死的法王,怎会没能在死后去投胎,反遭鬼后给亲手拖至鬼界的地狱?
下一刻,浓重的雾景席卷而来,卷去了法王的身影,不断自上方落下的尘上与碎石令子问忙不迭地掩住口鼻,她转过头来,在一片仓卒更迭的景象中,过了半晌她才明白自己置身在一座规模巨大的皇家陵墓外。
当困锁住整座墓穴的断龙石沉重地坠下,断绝所有生机巨响亦随之响起时,她只来得及瞧见西歧那张盛满恐慌惊惧的脸庞,以及站在断龙石外头的鬼后,她面上那志得意满的笑脸。
子问忍不住伸长了手,拨开眼前在断龙石落下了很久以后,仍旧漫扬在空中徘徊不散的尘与灰,举步踏进了偌大的帝墓内,在那墓里,她一眼即找著了西歧,此时此刻的他,身著一袭美轮美奂的官服,可他的双手十指皆沾满了囚扒挖墓壁寻找出口,所留下的断指与血痕,而在他的眸中,则是蓄满了不甘与再如何也无法弥补的悔恨……子问忍著心疼,不语地直望进他的心里。
自幼家贫的西歧,打小就被卖进酒楼里习艺,日夜专研厨艺的他,渴盼著有朝一日能够成为名闻天下的大厨,可还只是个少年的他,都还来不及在人生的舞台上发光发热,就因皇帝驾崩而一并给封在墓室里陪葬。
其实他为厨,就只是想挣几个钱给家乡的老父买药治病而已,在他因为厨艺而受举荐进宫成为御厨一员后,他所图的,也只是对提拔他的师父们知恩图报而已,可他却万万没有想到,在断龙石放下时,身为御厨一员的他,与他人一般,终将永远待在这永五天日的广阔地宫里,再无感谢再无法牵挂,也再无生机。